当我见不到他时,我最能理解他
我有时会忍不住去想,假如我和他没有任何的关系,他会不会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暴躁易怒,凡事都苛求完美,眼里容不得沙子,似乎要让全世界都顺着他的意思去运转。
但我终究还是切不断和他的联系,他是我的父亲。
自从父母离婚后,我便一直和父亲住在一起。幸运的是高中学习生活紧张,一个学期也回不了几次家,而毕业后我来到了外省读书,见面的机会也更加少了。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据我奶奶描述,从小调皮得很,只有我的父亲能让我不敢造次。或许从那时起,他便注定要去唱一辈子黑脸。
但我上学前的记忆是模糊不清的,我不太确定在我小时候,我的父亲是否就已经失去了和我亲近的能力。我可以确定送我去幼儿园的是我的奶奶,带我去山中摘蘑菇的是我的爷爷,每天晚上回家,抱着我在教我背九九乘法表的是我母亲,我甚至可以隐约想起幼稚园老师的形象。但我父亲的身影,却几乎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他抽屉里的邮票,还有柜子里的工具箱以及两只海螺。哦,对了,他给我送过礼物,那是两只黑色的大甲虫标本,被他装在棕色的药瓶中带回来的。小时候的我对这些小东西非常着迷,想来当初他还是了解我的。
那两只甲虫被我把玩了两三天,之后便不见了。
在我上小学之后,父亲的身影才渐渐清晰起来,开始成为了我最害怕见到的人。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在我印象中,第一学期我便轻易的拿到了第一名。幸运在于我似乎因此得到了奖励;但仔细一想,这或许也是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所有亲人对我一直以来高要求的原因,这样看来,便是不幸了。
调皮的天性注定让我无法一直成为乖学生。课间跑去学校后山捉蟋蟀而忘记了铃声,放学后和朋友去探索从未走过的小路以至于天黑后才回到家,或者在马路边把肿成一团的癞蛤蟆当作足球......但渐渐我便不再有胆量这样做了,因为父亲不用再去外地上班了,他在家附近找到了工作,同时在我回家的路上也多了一个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的“猎手”。我不再敢和朋友一起胡闹了,只得乖乖沿着固定的路线回家。
但我终究抵抗不了未知的诱惑,在确定背后没有父亲的尾随后,尝试绕远路经过一片水田回家。上天似乎故意要让我难堪,我失足从五米高的陡坡落下,直直摔进稻田中,幸好柔软的淤泥不至于让我受严重的伤,在朋友和一名好心路人的帮助下,我终于得以从沼泽似的水田中脱身。带着无尽的后怕,我痴痴的回到家,但没有安慰,当我在卫生间换洗衣服的时候,又遭到了我父亲的打骂。那一次是我记忆中对父亲怨恨最深的一次,在我最需要关爱的时候,他选择了站在我的对立面。无情、冷漠、只懂暴力,就是年幼的我给父亲贴上的所有标签。
初二时,我的父母在一次大吵后决定离婚,我和父亲独处的机会多了起来。
但他们离婚后,我的成绩却突飞猛进,现在想来,这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吧。即便我从来不承认他们失败的婚姻对我造成过任何影响,但我的改变却是实实在在的。我变得沉默寡言,一门心思地投入课本,我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并一直在班上承包着第一的位置。三年后我考上了很好的大学。我让仍何人都无法再对我的成绩说三道四,我成为了榜样,成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我本以为他会满意。
我的日常生活成为了他新的切入口,没有随手关灯,忘记晒洗衣机里的衣服,甚至是把耳机落在沙发上,都得遭受他源源不断的说教。他把自己活得小心翼翼,并要求我也这么做,我无法接受。他找到了新的榜样来让我学习,楼下小张,朋友家的小周,每个人都比我更能让他满意,我开始明白无论我如何他都不会满足。每当放假时,我便开始厌恶这个家,在他又一次发脾气之后,我默默回到房间,在自己的稿纸上写上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他的家,不是我的,’心若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
他有时会罕见的露出温柔的一面。当我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会关切的询问;我还记得有次他进我房间帮我盖被子,或许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临走前在我额头上亲了一口。那是我印象中少有的一次亲近,当时我已经读高中了。这些事足够让我深切的明白他是有多么爱我,但我还是忍不住对他的怨恨。他是个糟糕到令人发指的父亲,他无法给我尊重,无法成为我的“山”,他更像名教官而不是父亲。
我知道没什么好去指责他的,我同样也是个糟糕的儿子,虽说我从未真正忤逆过他,但青春期的叛逆一直藏在我心里,直到如今也没有散去。我同样从未表达过对他的关心和尊重,唯一做的就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的完成他的要求,这是否为让他生气或者伤心,我不知道。我成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池塘,无论他扔进来什么东西,除了些许涟漪,我不会给他任何反馈。在某种角度,我和他是何其相似啊。
我也知道他曾经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年,他会和朋友一起去踢足球弄得满身是泥,他会和兄弟一起谈论女生,他曾经充满朝气和梦想。这些是从和奶奶的谈话了解到的。
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好父亲,宽厚、包容;他可以像电视剧中那样,成为我的“好兄弟”,和我一起胡闹,成为家中的第二个“孩子”,但是他都放弃了。他曾经肯定有自己的追求,但他显然没有做到。我仍然记得小时候和他讨论过“出息”的含义,最后他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在说他没出息,在之后他也常常以此自嘲。他认为自己是失败的,不稳定的工资,微薄的工资......
他不希望我成为下一个他,为此把自己的遗憾留给了我,希望我来替他完成;为此他牺牲了作为一个父亲的乐趣,他带上了吓人的面具,把自己扮演成无情的仲裁者,也同时葬送了我作为一个孩子的幸福。在这场戏剧中,我们都是受害者。我想我没有让他失望,他没有说过,但是我明白。可现在他却脱不下他的面具了,这张严肃点,令人厌恶的面具长在了他的脸上,阻碍我们互相接近。
责备取代了问候,抱怨取代了关心,只能在我睡着时偷偷亲上一口。这就是他作为一个父亲最大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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