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就如同爱自己的眼睛一样。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宋知缈侧过脸,看着坐在她身边面容憔悴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声音……一个名叫莫如琛的,男人的声音。
初秋的风从最近的远方轻轻荡过来,堤坝旁的垂柳依旧小心翼翼的绿着,偶尔有一片叶子坠下,河面就皱了。黄昏里空气中的清香悄悄挑起一丝慵懒,让人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目光落在女人疏于保养的下半张脸上,薄薄的嘴唇干裂起皮,还有那脖颈处无数的细纹,它们一起涌入眼帘。宋知缈突然笑了一下:“你知道的,我只有20分钟的时间,所以有什么话快说吧。”
“小磊还好吗?”女人说着,嘴唇上的裂口随着吐出的句子一开一合,滑稽地颤抖着。
“呵!”又是一声干笑,那声音轻到几乎不可闻:“又是他让你问的吧?”
“我……”
“回去转告那个人,小磊很好。请他放心!”宋知缈起身要走,女人却一步赶上前,含着眼泪道:“…回家吧!你一个人太辛苦了,小磊我来照顾。你没有义务…”“所以你就有是吗?你又有什么义务?名不正言不顺的继母吗?!……”“…你,他死了!喝醉了酒半夜从阳台上掉了下去!你满意了吗!”
一只抬起的脚在半空中停滞了两秒,宋知缈头也不回的微笑着,平静了许久的内心在一时间被激起千言万语。她背对着那女人,用尽全身力气张了张嘴……终于,还是选择把溜到嘴边的句子全部咽了回去。她觉得时间就仿佛是细细的砂纸,一点一点地把这世上所有悲欢都打磨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无声的哑迷——这本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在现下看来,直到再次归于寂静,这一切,都却只用了一瞬间。
——“后天就是小磊的生日,他很想你。”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
1.讳莫如深
我叫莫如琛,而这个名字,在遇见缈缈之前就已经被无数既定现实框住。我已经45岁了,从未想过要逃。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有的人遇见,是为了注定的遇见。而有的人遇见,却是为了注定的分离。
她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白兔,在冬天寒冷的雨夜里瑟瑟发抖。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哭?
她笑笑:如果哭能够解决问题的话,那么我一定是第二个孟姜女。
我也笑:缈缈,你总是能够把痛苦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的描述出来。
你就是太有学问了。她说,如琛,你知道吗?你就是懂得太多了,所以才会被自己围困。
我摩挲着她湿漉漉的头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的样子。那天下着雨,她站在我家的单元楼门口,等着曹磊下课,接他回家。
楼道里暖黄色的灯光照得人眼睛发胀。我跟曹磊一路闲聊,说起明天要和妻子一起去郊外登山的事情。拿着一把伞将他送出楼道口,我嘴里不由感叹:也不知明天天气怎样?我跟你师母说好的,明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20周年!
姐!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曹磊突然叫道。
…哦,那个…妈让我来给你送伞。
恍惚中,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蹲在不远处:她独自置身在黑暗的角落里,手里握着一把伞,却不知为何始终没有要将那伞撑开的意思,只一味任由着蒙蒙的冷雨打湿自己的头发。
快走吧,我们回家。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慌张地上前两步,几乎是本能的一把抓住曹磊的胳膊。
我看到这个女孩冻到发青的指节,不由得在心里一惊:她在害怕什么?或者,是什么使她这样不安?我甚至没能看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以飞快的速度逃离出我的视线……被抓住的明明是曹磊的胳膊…至此,我确信自己还并未与她有过丝毫的交集,可是为什么?她身上那种怯生生的气息让我熟悉。我清清楚楚的感受到那冰凉——那在霎那间使我心头一紧的冰凉,竟会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即使,它并没有落到我的皮肤上。
我站在原地点了一支烟,任凭香烟的光点在冷风中明灭了一会儿,才缓缓转身,走上楼去。
刚进家门,便收到曹磊发来的信息:老师,明天的登山活动,我和姐姐也想参加。我们想和您一起,可以吗?您放心,一定不会打扰到您跟师母,姐姐说我们自己开车去。我偶尔会在姐姐面前提到您跟师母,她一直说,很羡慕您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我们的爸妈也能这样该多好……
可以。我说。信息发出的时候,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选择按下发送键。
后来她告诉我,那段时间,她白天对着电脑写稿,晚上在电台加班,经常通宵熬夜准备资料。台里新节目刚上,经常忙得黑白颠倒。
你不该把自己搞得这么累,至少应该留点时间,让自己喘口气。我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听你说的,让我感到窒息。
如琛,她说。她总是喜欢在说每句话之前,都叫一遍我的名字。一个人如果感到匮乏,那么他便不会再感到窒息。她说你懂吗?让人感到窒息的,从来都只有匮乏本身。所以…所以在当我面对堆积如山的工作时,那种满满的价值感和存在感总能让我保持兴奋,我感觉自己被填满,而这样的满足,是我在生活中永远也无法获得的。我只能躲起来,躲到连自己也看不到自己的地方去。
她整个人蜷缩在沙发的一角,一双眼睛清澈明亮,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如琛,你会永远像现在这样每天帮我吹头发吗?
我笑着点头。
要是你中途反悔了呢?
我不会。
可是我会。
她声音轻柔的呢喃着,粉红色的吹风机嗡嗡隆隆,在不经意间将心事浅浅的掩埋起来。也许是她掩埋的太过小心,以至于,我并没有听见。
整整20年,每天早上我都会被浓浓的茉莉花香唤醒。杜之晴说,生活就应该是茉莉花味的。我点头,没有问为什么。除了每年的花季之外,茉莉花香水、茉莉花精油、甚至她日常用的保养品全部都充满了茉莉花的气息。她说,你会习惯的。我点头,没有问为什么。我只知道,当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是眼前的这个样子。也许永远都不会变,而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我放下手机,循着锅铲碰撞的声音来到厨房。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我说。
不用。还是那张熟悉的脸。你先去洗手,饭马上就好。她举起另一只空闲的手,下意识将我驱赶。驱赶动作加快了空气在鼻腔间的流动,油烟气和茉莉花香混合在一起一并袭上来,我突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于是转头,吐在了水槽里。
你没事吧。杜之晴一脸错愕。
没事儿,可能是刚刚下楼的时候忘记穿外套,着凉了。
你快把药吃了,回屋躺一会儿。她停下手中的动作,顺手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将我一切安顿好之后,才又重新回到厨房。
2. 囚徒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依然会做那个梦。梦里的男人脸孔模糊,我骑在他的脖子上,笑得很快乐。
那天站在雨里,从暗处看见你在你冲着我微笑。我一下就慌了。逃跑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自己可笑,也许你压根就没来得及看清楚我。我是谁呢?一个站在冬天雨夜里的奇怪女孩?你学生的姐姐?亦或是,一个曾在你生命中停留过数分钟的、不知名的陌生人?
我常常会做出一些奇怪的举动,以保证自己不被这个世界忘记。就像现在,我选择给你写这封信——一封有迹可循的信。虽然你说过,我可以写信给你。确切的说,是你让我写信给你……我只是没有任何缘由的想告诉你一些事情。或许你是一个好脾气的人,那么我想,你应该会很有耐心的把它读完。又或者,你会对此嗤之以鼻,你会认为这一切都和你毫无关系,然后把这个陌生的、甚至看上去有点精神错乱的女孩的心事,冷漠的丢弃进手边的垃圾桶里。
但那又怎么样呢?有些话憋在心里是不会开花的。实际上,很多时候,即便是说出来了也不会开花。所以,我选择躲在这张薄薄的纸后面。我依然没有期待什么,一直以来,我都不配拥有期待。我只是一个囚徒而已,却总是不自量力,一心渴求着那个名叫‘爱’的东西……”
事故发生八个月后,我在某一天的清晨收到这封信。在距离这里并不遥远的北方小城,那个名叫缈缈的女孩向我发出了最后的求救。
“如果我让你陪我再跳一次,你愿意吗?”
这是她信里的最后一句话。书桌的另一边,一张离婚协议书静静的躺在那里。
驱车四小时,我终于来到了信封上的那个地址。这是她寄给我的许多封信中,唯一一封填写着寄信地址的信。
来到目的地——一个看上去有些古老的村落,四下除了昆虫的窸窣声和一片漆黑,所有的人气都已偃息。我将车开到村口,然后停下来。对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打电话,没有信号。于是我下车,四处张望了一阵,本没报多大希望正准备离开,却怎料突然有人在我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收到信了是吗?
我点头。原以为她会问,你怎么会来?但是她却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我们站在黑暗中将彼此久久凝视着,事实上,除了大概的轮廓和她眼睛里灼灼闪烁的光芒我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说,走吧,带我回家。
他死了。宋知缈笑着说,我的继父。喝醉了酒从家里的阳台上摔了下去,几天前妈妈找到我,她独自一人坐了整整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来到这里,哭着求我回去。
他不是早就离开你们了吗?你告诉我的,缈缈…你给我写的信……
嗯。她接着说,手里拿着半瓶二锅头和一个白酒杯,不知道你今天就来,家里没有别的酒,这是我炒菜用的,你凑合着喝。
我接过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强烈的灼烧感像一把刀划过咽喉。
别光喝酒,吃口菜。她说,是离开了,只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也是因为喝酒。他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外面那女人看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转脸便抛弃了他。宋知缈叹了口气……之后就是很老套的情节,我妈心软看不下去,于是把他接了回来,一直照顾。
宋知缈看着我,用一种我捉摸不透的天真表情继续说: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晚上,就是那个寒冷的雨夜。我跟小磊回到家,正巧看到他躺在床上拿着一只喝空了的酒瓶子朝我妈脑袋砸过去。小磊跑过去要拦,却发现已经来不及。我妈当场晕了过去。他躺在床上,右腿厚厚的石膏上布满了斑驳的污迹。有一刹那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清楚的看到那个男人眼里轻蔑的得意。他经常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一开始我并不能完全领会其中的意思。直到后来,有一次我赶稿到后半夜,昏昏沉沉站起来想要到浴室去洗个澡,转头的一霎那,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那样站在我的身后。
我被吓个半死,强装镇定问了句:你干嘛?
哪知他却笑着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因为爱你妈,所以……才爱你的。
他说完转身便走,留下我一个人愣在那儿。
不知道是不是在电脑前工作过久的原因,我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紧跟着嗓子眼冒出酸水,那感觉比一口气吞下1万只苍蝇还要恶心。
手机的微信提示音突然响起,我放下筷子,低头看一眼屏幕:你在哪儿?我出差刚回来,桌子上那张离婚协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杜之晴发来的,我没有回复。我脑子里一直想的是:那天为什么曹磊会从悬崖上掉下去?
“是他自己故意掉下去的,这是他的选择。”眼前的女孩突然开口,她身穿一件轻薄的白色雪纺连衣裙,潮湿的头发在秋夜的风中散发出清凉,她坐在对面的深棕色沙发里,语气波澜不惊:“原本那天出事的,应该是我。我本来是想要去自杀的。没想到掉下去的会是小磊,更没想到的是——你竟然也会选择救我。”
我看着她,依旧没有说话。我没有告诉宋知缈,其实那天,我是先听到小磊呼救,才本能的扑到悬崖边上拉住一只手,我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楚那是谁的手,只是一个劲儿的向上施力,宋知缈被我救上来的时候已经昏迷。当时我浑身湿透,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才猛然想起曹磊并没有被救上来。于是我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使劲喊,杜之晴被落在后面,听到我的喊声一脸惊恐的追赶上来,只见我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哑着嗓子告诉她:小磊还在下面。
我一直以为,是小磊失足坠空,宋知缈去救。直到8个月之后,才终于知道,原来真相截然相反。
那天,宋知缈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曹磊正命悬一线躺在隔壁的加护病房里。病房外,一个50岁上下的女人,呜呜咽咽地跪倒在走廊一角,她嘴角的血渍已经凝结,脸上肿胀的青紫色伤口触目惊心。杜之晴不明所以,揣着满心的疑虑与恐惧,只是一个劲儿的道歉:缈缈妈妈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两个孩子是跟我们一起出去才…发生这样的事故是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是我们会负责的…所有赔偿我们都会……
不需要你负责。不关你们的事。小磊我会照顾。
我坐在医院冰凉的长条椅上,在走廊的另一侧补液。宋知缈轻飘飘的走出来,好像一具刚刚从绝望边缘爬上来的幽灵。我透过眼睛里的困乏死盯着她,她却没有看向我,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如同幽灵般的女人的身上去。神情冷漠地对她说:她不是我妈。
3.虚妄之花
我始终坚信,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藏在眼睛里。而你…见过那种眼神吗?宋知缈临走的那天,我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要带曹磊去哪里?
她笑着对我说,回老家吧,总之远离这里。
我还想再问下去,她便开始瑟瑟缩缩、浑身颤抖,哈哈哈的笑着回避。只告诉我,那是一座古老的北方小城,距离这里并不太远,只是因为陈旧,所以通讯很差。冬天寒冷至极,经常会因为气候干燥而流鼻血,不过好在自己适应能力很强。
我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看着她说:那你记得写信给我。对不起!有关让曹磊受伤的事情,我始终觉得我是有责任的。所以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一定记得告诉我。
她微笑,脸上带着不置可否的表情。在某一个瞬间,她的那种表情让我震惊。那是一种不符合实际年龄的表情,和那张上帝赐予的格外天真的脸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反差,它们融合在一起,在这个名叫宋知缈的女孩子身上共存。
于是,仿佛是一场期待已久的博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仿佛是为了赢回点什么而扳回一局。我盯着她,用尽量笃定而坦然的姿态与之回应。但我知道,她看得出来…她看得出来我藏在心底的那抹不可思议。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试探,一次次的,一次长过一次…久久地凝视着她。我跟她说:今天的你,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你很不一样。这样的你使我好奇。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她说,眼睛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那些未曾见到的,也并非一定不存在。我听曹磊说过,您虽然是历史老师,但一直对佛学颇有研究。
研究谈不上,兴趣而已。
其实我好奇的并不是她的那些未能说出口的故事,我只是不明白,她明明那么害怕,很明显,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可是,她为什么不逃呢?为什么从她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躲闪?我观望着,一边在心里期盼看到她丢盔卸甲的样子,一边忍不住想:就是她,就是她!
可是她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在那一刻,仿佛我们之间只需多注视彼此一秒,就能向着彼此的心多延伸一点,而那种不明就里的信任好像也就多了一分。
我们就像两个多年未见的故友。她说,我会写信给你。但一定不会是因为寻求帮助。长久以来,我一直缺少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乡下生活虽然安宁美好,但如果呆久了,也容易使人沉溺。我虽然想远离这里,却不想让自己因此失去时间的概念,一直停滞下去。
我静静的听她说完,然后盯着她的眼睛问她:“我爱你就如同爱自己的眼睛一样。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她被我问得一时语塞,过了好久才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犹犹疑疑的语气问我:你说…什么?
我从来不怀疑自己跟杜之晴之间的感情。我们彼此相爱。相爱到甚至认为对方就是自己身体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好像,她知道我生活中所有的小细节:睡觉习惯向右侧、左边肩膀上有一块拇指大小的胎记,甚至是内裤的颜色、款式,这些连我自己都不曾多加注意的东西。只是这种爱太平淡,也太易得。它甚至比呼吸来的还要自然。而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最容易被人忽视。这使我产生了一种可怕的错觉,那就是:她很了解我,但,她并不懂我。
在那8个月里,宋知缈始终寄信给我。只是寄信地址那一栏永远空白。我想,她大概是怕被我找到吧……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小到大,都无法准确的估量出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分量与位置。就好像,我以为妈妈很爱我,但是她却在命运给出的选择题里,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了那个男人。
就好像小磊,我一直以为,他那天跟我说的只是一句玩笑话。
小磊是知道所有秘密的人,他跟我说,姐,该死的人不该是你。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我抱在怀里,我已经快要忘记他当时的语气。只记得那一刻我很冷、头也很痛、头发散落在眼前……我本能的想将他推开,将所发生的一切都推开,但我发现,自己竟没有丝毫的力气。
他说,也许我永远也做不到亲手杀了他,但是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替他,把一切都还给你。
我当时没想太多,只是在心里笑他傻。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怎么还?
我只是没想到,小磊口中的偿还,竟然会是——替他去死。
……
从医院苏醒后,小磊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医生下给他的诊断是:高位截瘫。原本以为他会哭嚎叫喊,甚至是充满愤恨把我唤到他身边,然后扑向我,在我的身体上狠狠咬一口。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脸上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如同一只即将熄灭的萤火虫,静静的接受着命运安排给他的一切。
除了我,他拒绝其他一切人的照顾。每天机械的进食、排泄。有时候我从家里煲一锅热汤回来,走进病房,看见他满身污浊躺在那里。神情木然。偶尔会吃吃的冷笑,在那些我帮他更换衣裤的时间里。
在接连两次寻短见未果之后,我决定带他离开那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他曾经坐在轮椅上,试图使出全身力气,从医院的楼梯上连人带车翻下去。也试过在护士进行注射时打翻消毒器械和针头,然后再想尽办法将它们一并吞进去。”
我问宋知缈,小磊的房间在哪里?我说我想去看看。
在那儿。她随意的抬手指了指,头抵在膝盖上,眼神游离,像一只温柔的山间精灵。我站起身俯瞰她,她仰头望向我。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一时间,仿佛沉溺在某种空虚里,我说:“我爱你就如同爱自己的眼睛一样。你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意思是——你就像我的眼睛一样,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你,一定就会像突然被人剜去了眼睛。剧痛钻心之后,我将永远沉浸在无尽的黑暗与忧伤之中,我逃无可逃,因为这感觉会永远伴随着我,每分每秒都是折磨,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我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发顶,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我想,这一次,我愿意陪着你,一起跳下去。”一双手将我紧紧环住,女孩终于流下眼泪,它们叮叮咚咚,宁静而冰凉,一滴一滴砸进我的心里……
斜对面,房门敞开着:“你确定,不陪我一起进去看看吗?”
她摇头,于是我一个人走了进去。
4.时间尽头
“那个男人死了之后,我就不再感到恐惧。”宋知缈告诉我,她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和小磊从此可以平静的生活下去。
那天我一个人来到曹磊的房间,看到四面墙壁上贴满了白色的瓷砖,灶房的炉火通向土炕,将手工缝制的棉被熏的微黄。供桌明显是临时搭建的,上面除了几样简单的贡品,还摆放着一张被放大的彩色照片——18岁的男孩脸上闪烁着光艳夺目的灿烂。
心里猛然一阵刺痛,我后退两步,夺门而出。
掏出手机,我回了一条微信过去:老婆,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有点儿想朵朵了。朵朵如果还在的话,应该已经18岁了吧。关于那张离婚协议……你让我一个人冷静几天好吗?
朵朵走失之后,我和杜之晴便双双打消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在这件事情上,杜之晴是恨我的,她一直以为孩子是我弄丢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真相:那天是朵朵两岁的生日,我和杜之晴约好一起带孩子去儿童乐园玩,哪知她医院临时有急诊,走不开。那孩子从小爱哭,见她迟迟不来,便一直哭喊着要找妈妈。我抱着朵朵一路从儿童乐园走到医院,孩子哭累了便睡着了。我在医院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杜之晴,就坐在办公室里等着孩子睡醒。可是这么等着等着,就连我也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朵朵已经不见了。一开始的时候,我也以为是自己把孩子弄丢了,后来看了医院的监控才知道,是杜之晴拜托护士将熟睡的朵朵抱走。她当时患有轻度的抑郁症,正在跟我闹别扭。而孩子,是在由她抱回娘家的路上丢的。
孩子丢了之后,杜之晴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人都颠三倒四、精神恍惚。
我怕她想不开,一直在骗她……
每个人的心里,一定都暗藏着一块别人无法看见的伤口。我很清楚,宋知缈不是朵朵。就像我更清楚,我跟宋知缈之间从来都不存在什么所谓的爱情。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很奇妙,有一种人,一旦出现,你便无法不去爱她。这种爱没有颜色,没有名字,它们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在某一个期待已久的时刻里突然相逢,它们是停留在时间尽头,形状相同的伤口……
朵朵消失。
我从此变成了一个耳聪目明的瞎子。
[if !supportLists]5. [endif]知音陌路
我在村庄里停留了三天三夜。和缈缈一起,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总是蜷缩在沙发里,在每天傍晚让我帮她吹干湿漉漉的头发。她说:如琛,谢谢你。你真的很像我的爸爸。虽然我从来不曾见过他,但是在梦里,我总能梦到一个男人,小小的我骑在他脖子上,笑得很快乐。在那些和你通信的日子里,我依旧会偶尔做着这个相同的梦,然后将你的脸孔与梦里的人合二为一…每每那个时候,我都感觉自己异常幸福……
缈缈离开村庄的第二天,我也离开了。她没有告诉我曹磊的真正死因,只说弟弟一心要替继父偿还,而自己才是欠他最多的那一个。
杜之晴怀孕了。就在她看到离婚协议书的那天晚上,在我冲出曹磊的房间并告诉她我很想念朵朵之后——她向我发来了一张B超的照片。
——学术交流提前结束,本来想第一时间跟你分享这个好消息的。这么多年委屈你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孩子是我弄丢的。我只是一直不敢面对。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如琛,我要走了。你也离开吧,回到属于你的生活中去。妈妈已经把小磊的骨灰带回去,放进距离那个男人不远的墓地里。我想小磊应该是快乐的,他爱我,但他也爱那个男人。他是他的父亲,所以他才会甘愿为他偿命。我是他的姐姐,所以他才会愿意为我丧命……
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谁爱谁,就欠谁。’可世事纷乱,到头来,究竟又有谁能够真正算得清呢?
我的生活已经结束,我必须重新寻找。
那天你看着我的眼睛,我知道你问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人。我也一样,我们要找的并不是彼此,我们只是站在彼此伤口里的影子……
一直以来我都只想倾诉,却不想你把我放进痛苦的框架。
还记得我说过的那句话吗?眼睛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的。而那些未曾见到的,也并非一定不存在。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而我能给你的最好的爱,无非是,不再爱你而已……”
三个月后,我再次收到一封信。依旧没有寄信地址,没有任何文字内容,只一张薄薄的照片——在一间不知名的小寺庙里——女孩削去长发,眉目端然,双手合十,寂静欢喜。
屋内充斥着牛奶香气,杜之晴温柔的抚摸着小腹。我慢慢走过去,微笑着把玻璃杯递到她手里……
2019.3.28 第二稿
2018.11.13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