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妈妈

晚饭时，婆婆太后开始每天的唠叨功课，虽然因为减肥戒掉了晚餐，虽然房子接近150平，但远远躲开的我，依然不能幸免于难，脑子里仿佛有好多橡皮筋，被各种无厘头的滔滔不绝轰炸扯直又拉平，感觉快到崩裂的边缘。

我认命地抱着脑袋看窗外的远山，检讨自己对唠叨的耐受力为何如此低下，那一刻，我想起了妈妈，远在千里之外的妈妈，好几年没有见面的妈妈。

我继续抱着脑袋苦思，好久好久，也想不起妈妈经常跟我说什么话，索性放弃了。是啊，她一直是一个沉默的人，我在家里也是一个哑巴，我们能说什么，就算说过什么，几十年过去了，又记得什么。

1

妈妈快七十了吧，从15岁离家上学，19岁到外省工作，我见她的次数屈指可数，很多时候，我都记不得她的样子。唯一清晰的印象，永远停留在儿时的那一刻。

那是一个冬日的早上，妈妈在灶前烧火，我坐在一边帮她递柴禾，亮堂堂的火光染红了她的脸颊，彼时，她正在梳理她长长的头发，侧首垂腕的一刹那，瀑布般的黑长倾泄为晶亮的背景，衬得她晕红亮丽的脸庞灼灼生辉，那一刻，我不禁低呼出声：“妈，你真好看！”

妈妈的脸更红了，她意外又害羞，草草把头发挽了起来，嗔怪了一句：“小丫头，乱说什么。”然后，匆匆打发走了我。

那时，我几岁呢，也许五岁，也许六岁，时光太过久远，我已经记不清了，只是，那一刻的惊艳，宛若眼前，清晰如昨。

平凡的妈妈一直是自卑的，很多人说我老爹年轻时很帅，文化高，一手好字好画，还有一份好工作。而不怎么识字的妈妈，在老爹的衬托下，从来不会是漂亮的。所以，没有人夸过她，也许，我那一声夸赞，可能是她收获的唯一一次关于容貌的夸奖了。

2

我的妈妈厨艺属于印象派，虽然我的心想偏到天际，也无法否认，她跟我老爹的厨艺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年年春节要蒸包子馒头时，妈妈的脸都苦得要滴下水，年年初一，硬黄硬黄的馒头和包子，都会让挑剔的老爹暴跳如雷，我陪着妈妈听训挨骂时，对包子和馒头也产生了深深的误会，南方小城的我，坚持认为发面是一项极为艰辛的工种，凡人是掌握不了窍门的。

平时做饭，我妈也会让我们的餐桌异彩纷呈，我见过刀工精良的土豆丝，条条精细，也见过比我巴掌还大、各种形状的肥肉乱糟糟扔在盆子里。至于味道，随缘吧，可能好吃，也可能难吃，所以，次次吃饭前，都是一场考验。至于煮糊的、或者夹生的米饭，我经常吃，一直认为那就是米饭的正常形态。

我吃过我妈做过最好吃的一餐饭，是在一个夏天的中午。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老爹和妹妹都不在家，妈妈和我围着蜂窝煤炉子，她兴奋地拿着一包味精，得瑟地告诉我：“听人家说，什么菜放了这个玩意，都会很好吃。”

那一天，米饭没有煮糊，也没有夹生，用米汤煮的萝卜片形状也不太惊悚，配上味精之后，竟然真得很美味，我们两个围着炉子吃得很开心。那一刻，我和妈妈都相信，味精从此可以拯救妈妈的厨艺，后来的一切，证明我们都太天真了。

3

我的妈妈很固执，很多时候，我都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固执。

她不喜欢穿新衣服，老爹给她买的新大衣，后来都便宜我了，因为她一直放在柜子里，老鼠咬坏了下摆，只好改小给我穿。

她也不喜欢高跟鞋子，老爹托人从外面买回的高跟皮鞋，让她悄悄地用锯子把跟锯掉了，失去了平衡，没有办法穿了，只好悄悄地藏起来。

她拒绝学骑自行车，就算老爹专门在月圆的半夜教她，她也不好意思尝试，我都可以骑了，她连推都不会推，一推就会绊倒。

她自然不会喜欢首饰，我送给她的金戒指，她一直收着，打扫卫生还给扔了，幸亏弟弟看着闪闪发亮，又给捡回来了。

所以，这么多年，我不知道，妈妈喜欢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妈妈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我幸福。

4

这一生，我第一个爱上的人，是我的妈妈。

我很少佩服人，但我妈，我一直很佩服。

她是一个最最宽容的人，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说过别人的坏话，在她的眼里，每个人都有优点，脾气坏到极点的我，性格懦弱的妹妹，还有一样暴烈乖张的老爹和弟弟，在她眼里，全是优点。我是能干不会吃亏，妹妹是老实听话，弟弟脑子活，老爹有本事。

奶奶生了重病，整个人不能动了，别人不管，妈妈把她接回家侍候。那个时候，妹妹是一个婴儿，老爹腿跌断了，我也就四五岁。天天早上，妈妈先抱着奶奶出来晒太阳，我负责抬脚，然后抱老爹，我还是抬脚。然后妈妈做饭，我抱着妹妹看他们两个病号，奶奶一直骂骂咧咧，骂妈妈懒，说妹妹身上衣服没有洗干净，骂妈妈笨，做饭难吃，骂妈妈没有用，生不出儿子。

吃过饭，奶奶继续骂，我拿着药，妈妈给奶奶上药，她的身上烂了一个又一个洞，妈妈仔细地一个一个清洗上药，没有半点嫌弃。

整个过程，老爹一直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因为他腿断了，一条腿粗一条腿细，懦弱的他绝望了。

侍候完奶奶，妈妈过来扶老爹走路，他一边走一边骂妈妈，有时还打，总说：“走什么走，我残废了，走也没有用。”妈妈满头大汗地扶着，不说话，拉着他走。

这样的日子，天天重复，老爹会走了，腿也一样粗细了。奶奶也好了，中气十足的吃肉喝汤，骂人的声音也更响了。

后来，妈妈带我们回外婆家过节，奶奶在家把我们家粮食全卖了，钱给了三伯父。妈妈看着空空的仓库，哭了。老爹是大孝子，他不耐烦的训斥妈妈：“哭什么哭？”

从那一天开始，我变成了母老虎，我控诉老爹无情，奶奶偏心，甚至敢跟经常占我家便宜的三伯母对骂。

后来，村子里人都知道，我妈老实，但我嘴皮子厉害，我和妈妈的角色似乎对调了，经常见我跟别人干架，惹我可以，惹我妈妈不行，不管你是我奶奶，还是我姑姑，甚至是我老爹，都不行。她善良，她孝顺，她老实，不是你们可以欺负她的理由。

但也从那个时候起，我在家里一天比一天沉默，除了干活，我很少说话。

5

我的妈妈是最坚忍最坚韧的妈妈。

大弟弟夭折时，老爹整个人跨掉了，他躺在床上十几天，昏昏沉沉，唉声叹气。妈妈躺了三天，起来继续做生意。做了母亲之后，我理解了孩子对母亲如心似肝，大弟弟的溺水，于妈妈而言，摧心烈肝之痛也无法比拟，她站起来了，为了整个家庭。

不会骑自行车，内向胆小的妈妈，开始做生意，并取代老爹成了主力，家里收入远远超过以前。

遭遇大火时，家里准备盖新楼的物资付之一炬时，老爹坐在田埂上垂头流泪，妈妈抱着我们姐妹，看着火光念叨：“人没有事就好，人没有事就好。”第二天，老爹又是埋头大睡，妈妈还是开始忙碌。

家里被有心的盗贼偷窃一空时，不喜欢把钱存起来的他们损失惨重，妈妈从迷药中清醒后，就开始出门借钱，挥汗如雨地奔赴家和县城之间，因为做生意的间歇，她要回家给伤心卧床的老爹做饭。

6

我的妈妈，不会温情的照顾我，不会与我娓娓相谈，甚至极少打电话给我。但我爱她，也知道，她也爱我。

因为太多的原因，她不让我经常回家，因为太多的原因，我无法经常见她。

去菜市场时，看到头发花白的阿姨时，我会伤感，买东西从来不问价，不还价。因为，我妈妈一直在菜市场卖肉，直到现在，还如此，妈妈说她不做生意，不忙碌，会生病。我想善待这些老人，也希望，有人善待我的妈妈。

开车在路上，遇到老人骑三轮车，我都赶紧礼让，不按喇叭，我会想到妈妈，她学会了驾驶电动三轮，我多想，年迈的她走到路上，有人会有耐心让让她。

想妈妈的时候，我就寄钱，买东西，很少打电话，因为，总是除了寒喧，我们无话可说。

前段时间， 我找到一个靠谱的网店，一口气给妈妈买了七八件衣服，我的妈妈曾经170高，年老了缩水了也有168，又高又胖的她，需要大大号的衣服。老爹告诉我，衣服很合适，比以前的都合适，妈妈做生意更有劲儿，因为她要穿着这些衣服去显摆：“看，我女儿给我买的。”

妈妈，今年你生日的时候，我可能会悄悄回去看你，带着小豆子，还有小胖，又是几年没有见过了，女儿，一直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