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一扇关闭的门

作者: 美文散文分享 | 来源:发表于2021-03-21 11:56 被阅读0次

    婺源于我不是粉墙黛瓦的水墨画,也不是翠谷飘香的油菜花,婺源于我是青石古街里一扇上锁的门。 

    眼前的这扇木门瘢痕累累,肤色暗沉,尽显时光的久远和生命的苍老,但它却不断地生出一种巨大的吸力,要将我的目光和我的身体吸附,因为,这扇木门里诞生了我的母亲,这扇木门进出过一个孩童,一个少女,一个新娘,还有我的意气风发的父亲……

    我是从这扇木门数公里之外的一座山上走过来的,那山的最高处埋着我母亲的魂灵。从山顶俯瞰,婺源古城被一条游龙般的星江围成半岛,像一个留在山谷间的巨大脚印。眼前这扇木门里的小楼,以及小楼相依的青石古街,就在脚印的北侧----- 一个叫大庙街的地方。

    故乡是一个行走过的脚印,留下了变迁的印迹,乡愁也即如影随形。门里的母亲早已离去,带着我们到了好多个新的迁居之地,而今,她又离开了我们,埋葬在出生故居不远的山顶,并化成白雪的身姿飘入深情的星江河水,日夜与故乡偎依。乡愁像是宿命,一直伴随着她,她不喜多语,常在心里回望故乡的过去,正如现在的我,面对着上锁的木门,搜寻和凝视着一段生命的叠影-----那个任性的女孩在哪里?挣脱了缠脚的布条,大脚大步,隐没在青石街巷的转角。那个偷偷阅读《红楼梦》的少女在哪里?是否还在二楼那间阴暗的隔间借着油灯翻看未知的人生?那碗会“把舌头一起吃下”的霉豆腐在哪里?那是一道咸辣香鲜的美食,是家乡的味道。那座供奉五显财神的庙宇是否走进过一位书生模样的布商,在签筒里小心地抽出一根竹签,卜卦生意顺利?这书生是我的从未谋面的外公,是母亲的片言只语在我心里留下的残碎简笔,却成为了我永远的记忆。那个轰动的婚礼在哪里?母亲从未提起,但二舅告诉过我,木门里一层的小间,是她与我父亲的住地,外婆则搬到了楼上,与小姨住在了一起。那阵欢响的鞭炮在哪里?母亲的三个弟弟同年大学中榜,青石古街喜气充盈,外婆是否在灶间做着粉蒸肉和糊豆腐,正在蒸雾里暗自窃喜?

    门里和门外像是在用力地拉扯,门里是梦里,门外是梦外,现实是最强的角力,终将我拉回到现实里。于是一阵怅惘流遍全身。脚下的青石凹凸不平,像父母的人生,也像我坎坷的心绪。“日暮乡关……烟波江上……”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支密集的长队,一路南行,一路回望。我知道,这是史书里记载的中原南迁移民的队伍。队伍中可有我母亲的先祖?董氏,可是婺源古城排在前面的大姓。婺源,古徽州的蚺城,三省交界的山间盆地,群峰环侍,像一个藏身避乱的城堡;涧流齐汇,婺水绕城,竹树叠翠,云雾轻萦,又似陶潜所言的世外桃源。于是南迁的队伍停下了脚步,这一停留,便山重水复,承载了满满的乡愁,并代代传递,如婺水南去,不再复返。

    乡愁是多数中国人都有的情怀和感受,我和我的父母只是其中的个体。只要查阅一下任一姓氏流迁的路径,就会发现,千百年以来,中华大地上一直在上演着一场持续不断的人流迁徙大剧,一个姓氏,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民族,像河流般流淌,像水网般布散。“你是哪里人”,这样的问题其实只能以一个大致的方向来笼统地回答,特别是那些中断族谱维系的人们,来路只能是一个模糊的传说。但乡愁并不会因此而淡薄,因为迁徙已经成为了血脉里的记忆,怀乡已经成为了生命的寄托。 

    我行走在这条青石古街上,那扇关闭的木门始终拂之不去,此情此境,此境此情,似在我耳畔悠悠地唱着一首乡愁的歌,似在向我解释着每个人心里都装着的绵长的乡愁。

    乡愁就是一扇关闭的门,探望的人被挡在了门外,但门里的故事却飞进了探望者的心里,紧紧牵扯着你,无论你是寂寂平民,还是赫赫显士。中华大儒朱熹生于福建,卒于福建,却一直以婺源为自己的故乡,初心不变,入梦入怀。因为他父亲的故乡在婺源,先祖的祠堂和故事在婺源,父母的过往就是儿女的前世,先辈的家园就是后代的故乡,不论你身在何方,故乡都在父母和先辈的方向。“故家归来云树长,向来辛苦梦家乡”,与所有在外的游子一样,婺水环绕之地就是朱熹的梦里老家,因为闽地遥隔,路途艰难,无法常回探望而总是“辛苦”梦念,愁自衷来,而为乡愁。婺源故乡的大门并没有阻隔游子朱熹的探望,朱熹一生两次回乡,修葺祖墓、拜谒祖灵都是重要的目的,对朱熹来说,他虔诚拜谒的先祖墓陵才是那扇紧闭的门,阴阳两相隔,亲人不复回,音容已如烟,这才是他虽然有幸拜谒,却“向来辛苦梦家乡”的真实原因,这也是乡愁之歌在所有生者心里萦回不去的真实原因。

    乡愁就是一扇关闭的门,探望的人被挡在了门外,门里关着已经逝去的先辈和他们的过往,还有探望者自己已经走远的青春,以及那些触摸不到的故乡的山水,故乡的月,故乡的声音,故乡的人。“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戍鼓声声,兵戈正酣,弟走散失,未知生死,诗人杜甫见月愁怀,遥寄挂念,凄凄乡愁如寒露切肤,这是对故乡亲人思而不得的乡愁。“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诗人贺知章抒发的是青春未还乡,垂老方来归的落寞乡愁。“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宁愿化解肉身,散落群峰遥望故乡,诗人柳宗元抒发的是心心念念、无法排解的思乡离愁。

    乡愁真像一扇关闭的门,门里是故乡,门外是那思乡的人。这扇门使人们思乡的情怀不能心如所愿,更浓烈了人们思乡、爱乡的真挚情怀,并在对故乡与故往的深情回望中,进一步体味亲情和乡情,珍爱生命和人生,从而在乡愁的润泽里净化和升华心灵。这就是乡愁的价值和意义,它告诉了我们这样一个真实的道理,情至深处是忧伤,忧伤深处显真情,因为真切,因为深沉,便能涤荡那些冷漠、自私、俗杂以及狭隘和局促,把自己放到家人、家族和家国的大格局里关照自我,自然会成为一个有人性,有情怀,有品行的可敬可爱之人。

    所以,我们要留住乡愁,留住那扇关闭的门。留住乡愁绝不是留住忧愁,更不是无愁造愁,而是保留一颗慎终追远的孝心,留住一腔思人爱乡的情怀,珍惜一段过往生命的年华。所以留住乡愁就应当留住那扇“关闭的门”,使乡愁有可依,使回望有可寄,使真情有可寻。 

    我庆幸自己的故乡之行,我感谢那扇瘢痕累累、寂静无声的苍老木门-----大庙街二十四号,千年古街里的一栋徽派老屋,我已故母亲的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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