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加缪笔记(一)

作者: 狮肩瘦 | 来源:发表于2017-06-15 10:50 被阅读0次

    主要是计划读《局外人》、《西西弗神话》、《鼠疫》、《反抗者》和三册《加缪手记》。

    加缪的整体架构还是很有意思的:荒谬-反抗。《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话》是“荒谬”,《鼠疫》和《反抗者》则是反抗。当然他还有很多其他的著作,这种概括也是极其荒疏的,但私人读书笔记,并不必在意这种严谨性吧?

    毕飞宇有一个说法,作家是有温度的。他以中国近现代作家为例,说巴金是最热的,张爱玲是最冷的,鲁迅是阴冷。照这个说法,加缪的《局外人》是冰火两重天。文字和液氮一样冷,思想比纯氧乙炔焰还热。

    1957年加缪获诺贝尔奖,颁奖词有一句是“由于他重要的著作,在这著作中他以明察而热切的眼光照亮了我们这时代人类良心的种种问题”,“明察而热切”,真是读《局外人》的强烈感受。

    默尔索,一个冷漠的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开头就是令人难以抗拒的冷。可是萨特的看法似乎有所不同,他认为默尔索叙述的时候用了“妈妈”而不是“母亲”,这种只有小孩子才会使用的无比亲昵的称呼其实已经饱含深情。默尔索回去参加了妈妈的丧礼,没有悲痛欲绝,在送丧的路上他还在想,这么好的天气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的丧礼他还没法出来享受。参加完丧礼的第二天,他就和女友游泳看电影回家滚床单。

    这让人想起阮籍。母亲去世,阮籍脸上一点悲戚也没有,兄弟们都在嚎啕大哭的时候,他泰然自若地喝酒吃肉,朋友们前来吊唁,他也不回礼。活脱脱是庄子笔下的孟子反、子琴张。可是阮籍也好,或者王戎、戴良,这些人的不哭,总归还是有一个“内心悲痛而无人可说”,但是默尔索有没有呢?不知道。

    加缪厉害,不写。

    可是如萨特所说,一声“妈妈”足以展现默尔索内心的伤怀。何况,整本书,整个故事,开头就是妈妈的死。事实上后面有不少追叙往事,为什么不是按照时间线写呢?相比,默尔索的整个回忆的起点,就是妈妈的死,难道不足以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其实无比要紧吗?事实上,在监狱里,默尔索在思索人生意义的时候,都想起了妈妈的话:

    我常常想,如果让我住在一棵枯树干里,除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流云之外无事可干,久而久之,我也会习惯的。我会等待着鸟儿飞过或白云相会,就像我在这里等待着我的律师的奇特的领带,或者就像我在另一个世界里耐心等到星期六拥抱玛丽的肉体一样。何况,认真想想,我并不在一棵枯树干里。还有比我更不幸的人。不过,这是妈妈的一个想法,她常常说,到头来,人什么都能习惯。

    《局外人》以第一人称写,却写出了第三人称都不一定能写出的冷眼和疏离感,因为加缪写的这个默尔索,本身就冷、疏离。

    要不要和邻居都看不上的人交朋友?无所谓。要不要和女友结婚?也都可以。爱不爱女友?根本是一个没关系的问题。因为这种冷和疏离,他在过失杀人后,并没有受到法律的审判,而是道德的审判。德审判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他在母亲的丧礼上没有表现出大家认为应该有的悲痛,并且在第二天就和女友滚床单,并且结交不入流的朋友,总之就是,他过着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生活。

    张爱玲在《私语》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不久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如果默尔索可以像张爱玲那样,能觉察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那他或许可以免于死刑,甚至可能可以无罪释放。可是他不是张爱玲,他在应该落泪的时候抽烟,应该难过的时候做爱,于是他呗“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判处死刑。——人民的名义始终不在人民的手中,或到了人民的手中,结果是“我们这个社会,任何一个在妈妈丧礼上不哭的人都有可能被判死刑”。

    默尔索似乎对什么都无所谓,但默尔索不是虚无主义。恰恰相反,他热爱生活,热爱当下的生活。《西西弗神话》里说的:现在,重要的是生活。默尔索说过“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这就是对当下生活最大最真的热爱。

    我以这种方式生活过,我也可能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我干过这,没有干过那,我做过这样的事,而没有做过那样的事。而以后呢?似乎我过去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分钟,就是也许我会被判无罪的黎明。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东西是有重要性的,我很明白是为什么。他也知道为什么。在我所度过的整个那段荒唐生活期间,一种阴暗的气息从我未来前途的深处向我扑面而来,它穿越了尚未来到的岁月,所到之处,使人们曾经向我建议的所有一切彼此之间不再有高下优劣的差别了,未来的生活也不比我以往的生活更真切实在。其他人的死,母亲的爱,对我有什么重要?既然注定了只有一种命运选中了我,而成千上万的生活幸运儿都像他这位神父一样跟我称兄道弟,那么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所确定的命运,他们所尊奉到上帝,对我又有什么重要?他懂吗?大家都是幸运者,世界上只有幸运者。有朝一日,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

    这段话真是酣畅淋漓!默尔索在监狱里,拒绝了神父的救赎——这个可恨的世道啊,杀人还要诛心,必须要人认错——认错的本质是承认对方正确,对方并不关心你是不是真的认为自己错,对方关心的是你是不是认可他的对——我们写检讨书不都是这样写的吗?

    《西西弗神话》开篇说的:“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过,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默尔索判断得很清楚,生活尽管荒谬,但是生活值得过:

    现在我面对着这个充满了星光与默示的夜,第一次向这个冷漠的世界敞开了我的心扉。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依然是幸福的。

    为了使我不感到不那么孤独,我还希望处决我的那一天有许多人来观看,希望他们对我报以仇恨的喊叫声。

    在这个惊世骇俗的结尾里,默尔索找到了他的生活方式的全部合理性:幸福。

    所以法庭的审判、道德的审判,包括他的生命的陨落,都成了见证他的存在、他的幸福的外在的东西。正如众神的惩罚,恰恰证明了西西弗的存在一样。

    《西西弗神话》的阅读笔记,有时间再写,或许可以分析一下诺贝尔颁奖词里的“我们这时代人类良心的种种问题”是什么问题——或许也不能分析出什么来。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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