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家除夕的团年饭是儿媳妇亲自做的。餐桌上有一道用腰子盘装的卤牛肉,牛肉旁边精致的小碗里配好了湖北风味的调料,两个孙女边吃边咂嘴。牛得饱的筷子绕道走,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吃牛肉了。
喝完最后一滴蓝莓汁,儿子给两个女儿一人一个小红包,郑重其事地说了一些新年快乐、健康成长之类的祝福语。然后拿出一个较大的红包,双手递给牛得饱,说:爹,您辛苦了!在深圳平安保险公司做财务的儿媳在旁边补一句,祝您牛年身体健康,平安快乐!
老牛的脸红了,接红包时,手还有点颤抖。今晚老大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瓶“白云边”,爷儿俩差不多喝了一大半,这酒真他妈的有点厉害!
五岁的小孙女娜娜眨巴着黑亮亮的眼睛、嘟着红樱桃似的小嘴巴说:爷爷,你的红包为什么比我们的大?我可以跟你换一个吗?
大孙女婷婷正襟危坐,神色严肃地像个监考老师。她锐利的目光从眼镜片里穿透出来,直射到牛得饱脸上。
别看老牛快七十岁了,他早些年在老家是当过民办老师的。这会儿他反应很快,从红包里抽出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给两个孙女一人两张。说爷爷给的压岁钱,你俩又长大了一岁哦!
两姊妹接过钱,小的显然比大的更高兴。大的也没说又高兴,她也是笑着说了句谢谢爷爷的。只是笑得有些敷衍,老爷子稍一眨眼,看到她撅了一下嘴巴,眼镜里白眼珠一转。
四月份疫情缓解后,儿子把老牛从洪湖接到惠州来照顾两个女儿的生活。老牛明显地感觉到,大孙女有时还真是把他当保姆看待的。这也难怪,她在深圳没还出生时,金牌月嫂就进了门,十二年过去了,家里保姆换了四、五茬,她的大小姐身份从来就没有改变。
老牛抺抹嘴巴,目光有些躲闪。他心里有点惭愧,二百是少了点,去年给每个孙子的都是四百呢!
儿子说,您去休息吧!爹,今天我来洗碗,等一会就要看联欢了。
老汉进去休息时,是用肩膀撞开虚掩的房门的。不用说,他贪嘴多喝了半杯,脚有些沉、身子有点飘。
十点多钟的时候,牛得饱从他房间里伸出头来。他刚才趴在枕头上打了会瞌睡,睁眼时,觉得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于是趿着拖鞋走出来。
客厅里,儿子一家四人都坐在沙发上看联欢,两个大人紧挨着坐在中间,两个女儿一边靠一个,她们都换上崭新的漂亮衣服,一米宽的茶几上摆满了各式水果点心。
牛得饱怯生生地冲儿子招招手,老大你来。
儿子说,爹,您冲了凉换好衣服出来看联欢,您不是最喜欢看小品吗?
老大一边说一边走过来,牛得饱就把六百块钱交到儿子手里。说老二老三的三个娃儿,一人两百的压岁钱。你用手机替我发,那红框子最大只能装两百对啵?
儿子接过钱,忘记了替娃儿们谢一声爷爷。他说,您就在小卫生间里洗,她给你买的一套新秋衣呢?你不是洗晒过吗?……北方疫情稍有好转,湖北今年还好。春晚观众席的人一律都带着口罩,要是演员也带口罩那就更有趣了,咦哟!
老牛出门不喜欢带口罩,每天接送两孙女上学上幼儿园,他习惯用口罩兜住下巴颏子。为这事,大孙女每次都对他翻白眼珠子,有一次还专门等爸妈从深圳下班回来,告了他一状。
本来儿子早在元月头,就给他抢到了回洪湖的卧铺火车票。哪知北方疫情一天比一天紧,儿子先斩后奏,退了票然后回来告诉他:爹,今年回不去喽!政府提倡就地过年。您家里也没有什么牵掛的呀!
老大说得对。家里的红砖青瓦房,一把铁将军守着门。临走时,十几只下蛋的老母鸡卖了;两只大憨鸭也卖了;那只老土狗和一只又怀了崽的黑花猫,都交给隔壁的杨老拐子。为这事,还专门请他喝了餐酒、吃了一大锅子腊蹄子烧土豆。
老拐子当时撑得又是打嗝又是放屁,把木板一样的胸脯拍得“咚咚”响。不晓得那两个不会说话的畜生还活着不?是不是天天望着主人回去?
至于池塘旁边的鹅眉豆、饭豆子、正开花打朵的南瓜,谁要谁来摘。还有……还有周口湾的周老巴子(荆楚一带对老妪的称呼),她听说牛得饱要随儿子去广东了,专门过来借簸箕。她隔着厨房玻璃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牛,你冬天回来了,我来给你捂脚给你烧火,让我跟你享几年福好啵?只要你带我到外头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大半截都入了土,还没出过洪湖大门呢!……
今天这是怎么啦?还想起了周老巴子了?老牛苦笑着揺摇头,他拍拍自己的老脸,差点拍出眼泪水来。
老牛洗得干干净净地回到自己房间里。他打开红包,从里面抽起崭新的红大票子来,看堆头他知道,应该一千元。但他还是忍不住数一数,万一多出一、两张呢!新钱硬扎扎的不好数,老牛就吐点涎水在手指上,这样点起来就很滑顺。不多不少,就剩一千元。
他有点失望,天天接送俩孩子,洗衣做饭搞卫生,一年到头只落下了一千块钱,自家池塘里撒两网子都比这多!哦哟,池塘里的鲫鱼也不知长多大了?会不会被人偷了卖了?昨天楼下超市里半筷子长的鲫鱼,标价十五块一斤!
老牛撇撇嘴,他把钱叠整齐后,斜乜着眼,假装朝脖子抹去。可颈脖子的皮又厚又老,青筋脉络像老丝瓜瓤子一样牵裹着。钱不像刀那么锋利,当然割不破它。
四月份儿子开着奔驰回去,一千多公里路,他开了十二个小时。回家后钻进被子里昏睡了半天才开口:爹,您两个孙女儿没人照顾,阿姨不肯到惠州来,加钱也不来。
为什么?老牛盯着儿子疲惫的脸问。床头,一碗鸡蛋面条正冒着热气。
儿子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她在深圳待习惯了,不肯挪窝儿。出六千块一个月她也不来惠州。
呸,妈的逼的!她不就是做饭搓把衣服吗?有什么了不起!
父子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儿子说今年公司生意受疫情影响,很多外贸订单都取消了,说他这几天就在家照顾接送孩子,公司一大摊子事……这两天她妈休息我才抽得开身……儿子愁眉苦脸的叹着气,挑了几筷子面条吃了几口就推开碗。
老牛第一次发现,儿子的头发林里,已经藏了几根根白头发。他才四十一岁呀!
老牛借着到菜园子里挖土豆的功夫,在池塘埂上坐了一会儿。他捏着一把泥土两眼望天,天上的云一朵朵一片片慢悠悠地移走着;池塘里的水一层迭一层晃动着向前推进;脚边的野草和细腰身的蒲公英,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远处,一头老牛正在绿油油的秧田边吃草,它的屁股头还跟着两头小牛……
儿子遇到难处,回来搬救兵了。你这做爹的舍不得家里什么宝贝?要是他妈还在,舍了命也要跟儿子走!
老牛当晚就答应了儿子到惠州。他用几天时间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坐上了去深圳的高铁。
难道你是来惠州赚钱的吗?老牛责问自己。再说儿子每个月放屉子里的四千元生活费你用得完吗?有几次他换下来洗的裤子口袋里的那些红票子,不也是落到你手里、在楼下耍花叶子(花牌孔乙己)时输给那光头四川佬了么?
半夜的鞭炮从远方传来,声音虽然有点哑,就好像急骤的大雨落在地面上似的,老牛的思绪被打断了。他瞟一眼挂钟,十一点半。咦,怎么老二老三和孙子们还没有打电话拜年呢?
老二一家在国外。当年他十六岁时,从重点中学考入新加坡某公立学校学习,后来就在那座城里娶了个本地女同学成了家。他们的两个娃儿平时说的都是英语,儿子说没办法,那菲佣不会说汉语。不过,老牛最喜欢听那三岁的洋娃娃说中国话,他把爷爷喊成“芽芽”。小东西每次在电话里这样叫他,叫得老牛的骨头都酥了。
老三他们一家也好像把爹给忘了!你老子到惠州不到一年呢,狗日的们!往年过年,哪一年不是一家人到你爹屋里来团年守夜的?今年连电话都不打了!不就是今年的餐馆亏了几万块吗?牛年生意好了,再赚回来呗!
老大一家人还守在电视机旁,电视机里一个女的正在唱歌,他们一家四口挨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听她唱。
老牛这会儿脑袋瓜子清醒得很,他也想去听这女的唱歌。老牛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那女的歌唱得呱呱叫,脸蛋和模样儿也应该没得说!要不,她能上春晚演节目?
可没人叫他出去,他出去了也不知道该坐在哪儿,总不能挤到他们坐的沙发上去吧?要么单独坐旁边转角的沙发上?他刚才喊老大时,一眼瞥见他们一家四口合用一条毛毯裹着脚。
突然,枕头边的电话响了,老牛几乎是双手把它捧起来。他揉揉眼,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刚打开,里面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传了出来:喂,老幺呵?下午通过核酸检查,爹没事。幺儿呵,不要惦记我,……你两个孩子都隔在外面了回不来,他们还好不?……
老牛听出对方是地道的湖北天沔一带的口音,声音很苍老很短促,最后一句被压制不住的低声咳嗽打断了。然后一声接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地咳喘得更厉害了。
老牛明白了,老人拔错电话号码了,把我老牛当成他的老幺了。
那头电话还没挂断,咳嗽声此消彼长隔着电波传过来。老牛灵机一动,对着电话憋着嗓子细声说:我们都好,爹,您……您也要好好的噢!
对方不知是咳嗽得厉害,还是怕浪费电话费,“唔唔”地应了两声就挂断了电话。
老牛把脑壳吊在床靠背上想了又想,心想远方的老哥子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酒气,为自己的临场发挥、冒充别人的幺宝儿子而高兴得嘿嘿地笑。
每逢过年除夕这一天,有哪个做父母的不是惦记得外头的孩子们?哪个做爹娘的不是早早地为孩子们准备了一桌子好菜?……想到这儿,他穿好了衣服、大大方方笑笑嘻嘻地走到客厅去。
老牛环视一下沙发上的人,问:有人要宵夜吗?娃儿们,煮饺子还是煮汤圆?
儿媳赶忙站起来说:爸,您来坐,我去煮,您团年时一口饭都没吃噢!
儿子把老牛让到沙发正中:爹,刚才我们十几个人在“老牛家”群里拜年发红包,大家都给您拜年了。我怕打扰您就没有叫醒您。老二老三还给您转了钱……我和她妈妈商量了,今年过暑假时,我们一家陪您到北京旅游去,去天安门看升国旗、去故宫走一圈。您不是一直想去北京看看吗?
我其实……,老牛嗫嚅着说,我想去老二那儿走一走,还是他生大丫头时,我和你妈去过的……他小的都三岁了,我想看看他长得乖不乖?
行,我和她商量一下,看怎么安排行程和时间。儿子斩钉截铁地回答说。
小娜娜娇声娇气地说:爸,你今天可以与爷爷对换一下吗?我要陪爷爷睡,听爷爷讲……嗯,讲乡下老牛耕田吃草的故事,爷爷,我们喝的牛奶真的是牛拉出来的吗?
婷婷纠正道:爷爷和爸爸是不能换的。牛奶是牛肚子里挤出来的,你乱说,我告诉妈妈去。
小娜娜似懂非懂地冲姐姐笑一笑,她穿着睡衣和袜子,已经蜷缩到老牛怀里来了。她的小脸长得跟她爸像一个模子脱下来的:一双又圆又大的黑眼睛,高挺秀气的小鼻梁,脸蛋儿白里透红像苹果一样鲜嫩。
这会儿她伸手摸摸老牛的脸颊,嘟囔着小嘴说;爷爷,过年了,我跟你玩。你没有盆友是不是?
老牛一激动,低下他白花花的头去亲一下孙女的小手。他声音颤颤儿回答道:不,爷爷有好多亲人,好多朋友,大家都好好的,好好地过年。
儿媳用盘子端着饺子笑吟吟地走出来,老牛刚要起身去接,他听见新年的钟点和自己房里的电话一起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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