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队黑色人影迅速离去，肩扛手提。他们带走的是我们最后的粮食。整个村庄最后剩余的一点粮食。
我的双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疼痛不堪，虚弱到无力支撑我的身体。我的脚掌从破烂的鞋面中撑出来，青筋嶙峋，脚趾甲已经都变成了青黑色。脚趾头扭曲着，紧紧地扣住潮湿泥泞的地面。
要不是手里还有一根拐杖，我这佝偻的身子早就趴倒在地上了。即便如此，每走一步，我眼前晃动着的仍然是密密的草丛，湿烂的泥巴。我的腰已经疼到完全直不起来，费力地抬头看前面，那些不知是军还是匪的强盗，已经带着我们的救命粮食走入深深的草木丛中。
我低头看自己的小腿，那已经是一个八九十岁老人的腿，干枯瘦小得只剩小腿骨，上面密布着厚厚的老人斑。
真是奇怪。在这样一个野兽与强盗并行的时空里，在人与人之间只有残酷争夺的世界里，这个躯壳是怎么能够活到八九十岁的？
额前垂下的几缕白发提醒我，这个苍老残破的身躯，的确就是目前我的灵魂寄居的躯壳。尽管我的内心年轻，我想要奔跑，我想要呐喊，我想要砸烂这个世界，我想撕开这崇山峻岭中深重的迷雾，可是不知是哪一个神，却把我的灵魂置于这个如此衰老不堪，随时都会倒毙在路边的破身体内。
前方的树林后面隐约闪现几个身影，畏畏缩缩，藏头露尾，看着身形显然是村里的村民。
我撑着拐杖，喉咙里喘得跟风箱似的，再走一段路，这条老命就要丢在这路边了。可那几个家伙，显然已经吓破了胆，探出头来看我，却不敢过来扶我一把。
我恨死了这个懦弱的世界，也恨死了这个衰老残破的身体。不要说手无缚鸡之力，就连手上的拐杖也快要拿不住了。
过去这几天中，吃的猪狗不如也就算了，整个村子还被人抢，被人杀，年轻人们都被掳走了，整个村子就剩下几个老幼，苟延残喘着，随时都能毙命。
我住的那个老屋子里，已经记不清都有些什么家什了，也许根本就什么都没有吧。只记得床底下的米缸里原本还有一点糙米。我记得这个衰老的身躯费力地离开床板，从床下米缸里掏出一把米，内心涌现的一股喜悦：“今天还有米吃，又能多活一天了。”我又疑惑又悲愤，就一把糙米，还能高兴成这样？
但是当那些家伙踢开破门，冲进来，到处一阵乱翻，从床底下的米缸里倒出最后一捧糙米的时候，我感受到了这个身体发自骨髓的悲凉和绝望。
我在内心怒吼着，鼓足力量上前争夺，却被轻轻一推，便摔出老远。浑身的老骨头疼得像是都已经碎掉了，拼了命也爬不起来。我看见自己用力伸出的双手，骨骼嶙峋，青筋暴突，手指弯曲，愤怒地颤抖着，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些暴徒们都走远了。我在地上躺了半天，才勉强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门口，在门背后拿了一根拐杖出来。
这是我在这个残忍的世界里唯一的依靠了。我要靠着它走出去，找到我的同伴。只要能找到人，就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到处都是藤蔓，深草，巨大的树枝遮天蔽日。林间弥漫着浓雾，让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幸亏草丛间隐约有行走的踪迹，我便连走带爬，沿着小道往外拼命行走。
我不能一个人留在这深山老林的小村子里。没有粮食，没有同伴，没有工具，没有希望。我不想死在这个可怕的鬼地方。
手中的拐杖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凭仗了。
身后传来奔跑声，呼啸而来。也许是奸恶残暴的人，也许是巨大蒙昧的野兽。不管是哪一种，对我来说都是致命的。
苍老的身体恐惧得发抖，我多么渴望灵魂深处生出一股力量，能够注入到这个衰老的身躯里，让他，也让我，能够逃得升天。
一只巨大的鹰从山腰飞过，它冰冷的双眸扫视着翅膀底下渺小的众生。那些小黑点用极其缓慢可笑的速度在丛林中前行。有一个小白点已经趴在路边了。
鹰朝着那个白点俯冲下去。它知道这样的白点不好吃，但还是可以填饱肚子。
我的全身疼痛不堪。我听到每一个骨节都在吱吱作响，似乎在下一刻都要分崩离析了。我年轻的灵魂在纵声怒吼，而这个残破衰老的身躯却随时可能散架。内心的愤怒与不甘化作泪水，沿着满脸的沟壑纵横流下来。
忽然间，我内心升起巨大的警觉。拼命扭头往后看，那只巨大无比的鹰正朝我这个方向扑过来。它冰冷的眸子专注地盯着我。我看见了它张开的利爪。
我使出最后的力气，往深深的草丛中扑去，将头深深的钻入到草木深处，双手揪住树根，极力地将自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头顶巨大的树冠阻挡了鹰的猛击。它拍打双翅，从树顶一掠而过，升上了天空。
不知是汗水，还是从草丛间的雨水，让我的全身都湿透了。尽管如此，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是席卷了我的全身。
又活下来了！
我爬出草丛，费尽余力，终于又摸回了原来的小径。搜索半天，在一个拐弯处找回了我的拐杖。扶着拐杖，我顶着全身的剧痛，继续朝前方走去。
巨鹰飞走了。隐藏在各处的人都陆续走了出来。形形色色心怀鬼胎的人，带着深深的敌意和忌惮彼此打量着。
对于我这样一个随时都会死去的老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一眼，当然也没有一个人愿意伸出援手。
我停下来，看着那些强横的脸面，冰冷的目光，一个一个走过我的身边。我的灵魂在大叫：“这tmd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我已经彻底明白了，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别人施以援手，能否生存下来，完全只能靠自己。虽然我还有一件不明白的事情，就是我的灵魂所依附的这个衰老的身体，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
好在拐杖还在手里，继续前行呗。
突然间，一股大力传来。待我清醒过来，我已经被推倒在地，双手空空。我的拐杖被人夺走了！
哪个天杀的，把我这个可怜老头的拐杖给抢走了！这可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依靠了！
我趴倒在地上，感觉衰老脆弱的双腿已经折断了，无论怎样用力也爬不起来。
我愤怒！我绝望！我的热泪汹涌而出！
这该杀的世界！
然后我终于醒了。
“一元短篇小说训练营” ，58号，林上小雪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