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书粗略地翻了目录,欧丽娟先生选择了六名唐朝文人代表(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白居易、李商隐)的各一首作品,从唐诗体裁、诗人内心、帝王爱情、妻子之爱、仕途坎坷、悼念亡妻这几个角度(这里会与作者的理解不同),旁征博引,给读者展开了一副诗词词典,并引用西方艺术哲学概念,提供了一个读唐诗的全新思路。
我是学中文的。大学之前都是在课本上摇头晃脑地“通读并背诵全文”某篇唐诗,然后听着老师“一言堂”的分析,看着书本“一言堂”的注释,一知半解地通过了高考;到了大学,对于唐诗,我知道了唐诗的发展经过了这样几个阶段:
初唐的任务是否定前代辞藻华丽的文学风格,要求恢复诗歌原有之风气,而实际却依然延续了绮丽风格。(本书中欧丽娟先生亦证);盛唐时代特色定型并得到集中体现,热情洋溢、豪迈奔放、具浓烈之浪漫气质,是为“盛唐之音”;中唐由于安史之乱,诗歌与政治关联性加强,儒家文学观念抬头,盛唐之激情或为怪诞、或为哀苦、乃至退化为闲适琐细;晚唐诗歌多现失望与沮丧,哀婉和衰飒之气氛笼罩着这个时代。(以上内容参考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
我们自小经受的教育之结果,若看到一首唐诗,读法是这样的:先去看作者是谁,他主要生活在唐朝哪个时期,这篇诗歌之风格为李白的浪漫主义还是杜甫的现实主义,文字上又用了多少典故,全篇用白话文是怎么翻译的?一系列问题搞清之后,再来一个背诵全文。恭喜你,可以去参加高考了。
若我把上段文字自己读书经历称之为固态结构,即将诗歌放在时间线上的一个具体点,并向上研究其作者之生平,向下研究其内容之神妙,向左研究其用字之考据,向右研究其思想之深奥。欧丽娟先生此书,确是提供了一种新的读唐诗的方法:动态结构。将诗歌及其作者放在时间线上(一条诗歌线,一条作者线),主要研究两个问题:
壹,诗歌的这个主题,前人是怎么写的,这个主题后人又是怎么写的。
贰,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个主题,这个主题在作者文学作品创作生涯中处于什么地位。
试看第三段,李太白《清平调词三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欧丽娟老师在本书中提供给我们的读唐诗方式是:这组诗歌主要是赞美唐明皇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名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则是对于杨贵妃之美的最佳赞誉,所以我们先看一下古代的文学大家是怎么写美女之美的。此为第一条线。其次,那个“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李太白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天时地利人和(本书语)之际,写下了这组诗歌,是为了讽刺,还是为了赞美?此为第二条线。
通观六段内容,其读唐诗方法(思路)均可用此结构覆盖。
读完了,却留下了这样的疑惑:我们读唐诗也好,读宋词也罢,是在读什么?或者说,我们说的这个读,怎么理解?
于是乎,我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是为读后感:唐诗可以这样读,但我却不会这样读。
这个读,即欧丽娟先生本书之思路,我的看法更像是考古般的挖掘。甚至如“锦瑟”两字在唐诗中一共出现了多少次,李商隐就写了多少次这段文字,我觉得还不如打开我收藏夹里的《唐宋文学编年地图》,搜索框里输入我想查询的词语,谁谁写过,什么时候写的,哪里写的,统统浮现。
诗歌作品,大至艺术作品,究竟该怎么读,我有自己的想法,这个想法不求苟同。
诗歌是美的,这个美不是读出来的,是感受出来的。欧丽娟先生在本书中给出了关于艺术美的看法:我们需要美,但更需要正派大气的美;需要艺术,却更需要鉴定向上的艺术,这都非建立在求真存善的基础上而不可得……大美、至善、纯真兼容并存,这才是最完美的艺术。
这个看法与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的讨论如出一辙,我认为是最能打动我的:人的美感的活动全是无所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他活动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动的。老子的主张“无为”亦是如此,无所为而为,无心而为,一旦你用实用的或者科学的态度去看一件事物,你就不是在感受美,可能就会进入到王阳明早年格“竹子”而不得的地步了。
再展开讲,还是用朱光潜先生的文字。同样面对一颗古松,实用的态度,一位木商会想这是什么木,做成制器的话能值多少钱;科学的态度,一位植物学家会想这属于什么科目,活了多久;而美感的态度,一位艺术家看到的则是古松苍翠的颜色、盘曲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盎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试举例来说,贾岛《题李凝幽居》: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我们尝试着用美感的态度去感受这件艺术作品,我相信感受到的不会是去和贾岛一起研究到底用“僧推月下门”,还是用“僧敲月下门”。至少我感受到的是王摩诘那种“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神妙,草径、荒原、鸟、池边树、僧、月下门、桥、石这一些不抽象的、具化的形象在我脑中形成“物我合一”,借用诗人的文字,把自己“移情”到诗人身上,去感受他当时的感受。
朱光潜先生另外一个很重要的观点是,诗歌是可以朦胧的,但诗歌的美绝对不能抽象。“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十个字就肯定比“安史之后名不聊生”更有美感,这种美感是哀婉之美。所以我相信“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全部靠名词不用一个动词形成的作品,就能够把“断肠”发挥到极致。
讲到移情还有这样的定论,美感必然是人的情趣和物的姿态的往复回流。物的形象是人的情趣的返照,人不但移情于物,还要吸收物的姿态于自我,还要不知不觉地模仿物的形象。“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对这段文字最好的理解,庄周将自己那时的快乐移情到鱼,同时被移情了的鱼的快乐又返回来使庄周更加快乐。
用这样的态度去读《锦瑟》,我相信就会和欧丽娟先生有不同的理解。“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抛开实用的和科学的态度,不要去想李商隐为什么要写这首诗,也不要去想锦瑟他写了多少次。古人诗歌创作最喜欢的移情方式就是“托物”,托物言志。这个锦瑟应是李商隐妻子活着的时候弹奏过的,所以一弦一柱思华年。而后四个典故(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田生烟)把文字化为形象,最后则是感叹青春易逝,光阴虚度的悔恨无穷。如果硬要扣上欧丽娟先生此书的政治情感,我反而觉得更应该用这句来讨论会更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最后,谈谈自己对于诗歌体裁的认识。
盛唐之音在于精神,更在于韵律。我们之所以更容易背诵唐诗而不是诗经楚辞,就是因为其五言七言,只要熟读,敲着大腿踏着节奏,把一首长恨歌背诵下来并不难。所以诗歌的美不在体裁和用词,而在内容。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每一句单独拿出来看,没什么美的,用词也不华丽,形象也不高大。而连起来却是一副南采莲的热闹欢乐场面,从穿来穿去、欣然戏乐的游鱼中,我们似乎也听到了采莲人的欢笑。这首民歌的美就美在“东南西北”这四个常用到不能再常用的词,将鱼儿的欢乐映射出采莲人的欢乐。
这种方式我们在诗经里可大量见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每一段的结尾仅换一个字,从花到实、从实到叶,利用桃树的三变,让读者觉得后面还有美好的家庭生活。
最后的最后,还是回到这本书。欧丽娟先生这样写道: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虽然看不见,但却品尝着一样的生命之泉,被一样丰沛的文化所滋养。身在长江尾的我们,可以遥望长江头的无数先人,更可以在溯流而上的过程中,感受到身心的洗礼。
这一江长江水,之所以我们能共饮,全靠先人极具美感的艺术作品点缀着“前不见古人”的黑暗星空,让我们能够遥望。那么我们这一代是不是该做些什么,不要让我们的后人感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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