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

登山是老爹的决定，而且是临时决定。至少儿子是这样觉得的。

儿子向来不喜欢爬山。越往高处走，能做的事情就越少。直到最后，手机信号也没有的时候，他就只能喝着矿泉水，干瞪着眼，俯瞰云雾飘渺的远方，却只能看到飘渺的云和雾。

这是他多年来的总结。大大小小的山，儿子爬了不下十几座，大多都是和老爹一起去的。他瞧不见老爹到处爬山的喜悦。偶尔，儿子会想，老爹喜欢去爬山，是否有种归隐田园的温存，这显然是不对的。他只是喜欢到处耗费精力罢了，就连准备也不准备。老爹只是穿着宽松的牛仔裤，热天里戴着墨镜就出发了。拿着一根防滑的登山棍 ，另一边就举着手机到处拍，越往上，喘得越重。直到最后，站不住脚了，就在栈道的椅子上坐下，用衣领子擦汗。水瓶子都是儿子帮他拿的。

这次是又要去爬什么山了？儿子还摸不准，老爹还没通知他。但儿子明明白白讲了清楚：“不去。”

话是这么说的，他每次这么说，最终都还是跟着去了。一个人去爬山，总是不放心。

在卧室里，儿子在电脑前写着东西，把这段心思不小心流露在了自己的电脑里。写不下去了。儿子把文稿丢在一边，去了阳台，从老爹旁边扔着的“红南京”里抽出一根。他醒得要比老爹早一些，这已经成了习惯。他这会儿还在睡着呢。儿子听见鸟叼了食物从外面飞回巢，叽叽喳喳地闹着。今天天色亮得比昨天要慢一些，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水墨画。他想。

“爬山，空气也新鲜，地方也安静。”他思忖着，想办法能够让自己顺从地跟着老爹去爬山。但这个天气，估摸着要下雨。

“你觉得这么好，就这么来吧。”儿子干脆破罐子破摔，觉得无所谓了，把烟头扔在烟灰缸里，回到房间继续工作。

儿子接电话的时候，老爹已经醒了。他去厕所蹲了十来分钟，出来后就去准备早饭。

打完电话，儿子从卧室里喊道：“什么时候走？”

“约好的七点钟见面，得快点了。”

“那我收拾一下。”

“有什么好收拾的？”

“电脑，还有充电器。换洗衣服。”

“不远，当天去，当天回。”

“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是闲得很，我还有事做。”

“一天都放不下来？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老爹说，“我去车上等你。”

儿子重重呼出一口气，索性只带了手机和和钥匙，径自出了门。

儿子开车时，手机已经响了很多次。于是停好车后，儿子回了电话。老爹这时候下车，跟着一同来的自驾游的老同志们一起，在景区门口买好了票。别人都进去了，他还在等着儿子。儿子打完电话，皱着眉，长吁一口气，站在车外，锁好车。跟着老爹一起进了景区。

透过湿漉漉的空气，你一抬头，就能望见隐约的山头。这是一座仅四五百米的山，但也是附近必玩的景点。从这里有三条道登山，一条比较缓，另一条比较陡。你还可以图方便，直接坐缆车。

老爹没有选，看着有条道就爬上去了。儿子跟在后面说：“感觉要下雨了，还爬？”

“大老远来，下个雨就不爬了？”

“下雨天爬山，危险啊。”

“这不还没下呢吗？我在门口买了雨衣。”

“那多贵！”

“以防万一。”

老爹觉得这件事情还没有那么复杂，只管爬山就好了。他拿着拐棍，起初还挺快的，儿子跟在后面，觉得太慢了，很快超了过去，不时停下来等他。回头看的时候，他在拍照。

“拿水给我喝一口。”

儿子走回几个台阶，把水递给他。这时他正好可以接个电话。等儿子打完电话，他把水瓶递还回来，忽然问儿子：“一起来的人呢？”

“好像去另外一条道了，也有人走不动，坐了缆车。”

“早知道跟他们走了，我们走的应该比较陡。”老爹说，“不过也就四五百米，很快就到了，干嘛走那么快？”

“缓道走着不费劲，省事啊。”他埋怨起陡峭的山路来。

“还不都一样高。”

“不一样高。”儿子说着收起水壶。继续往上爬。这时候他感到脸上一阵凉，飘雨了。老爹拿出雨衣，给了儿子一个，他自己套上一个。这种雨衣穿着像是塑料袋似的，密不透风，要说挡雨，也不过是把汗水和雨给隔开了。没走两步，因为雨衣而多出汗就把雨衣和手臂粘在了一起。

雨一开始还不算大。这个时候下雨一点用处也没有，既不能让自己凉快舒服一点，也不能驱赶掉闷湿的空气。他们在更加潮湿的环境里往山顶爬，儿子想爬得再快点，这样回到车上也会快点。但湿滑的石阶很危险，他自己也差些滑倒几次。

老爹不紧不慢，拄着登山手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爬。儿子不得不停下来等他，因为从高处已经开始有雨水汇集在石阶两侧排水槽里，雨势变大了。砸在身上还有那么点疼。

“回去吧？”儿子尝试问他。

“再爬一会儿就到了。”

手机总响个不停。因为手湿，接不了电话。要是在家里就不会这样。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找他呢。儿子跟着老爹一直往上走走停停。雨已经相当大。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四周除了雨水的声音，别的动静再也听不见。雨水从头顶的书上流淌下来，砸在后颈上的雨衣上，“啪啪”作响。水不停地从上面顺着石阶往下滚落，浸湿了老爹还有儿子的鞋。膝盖以下的裤管也早就能挤出水来了。

儿子实在不想再爬山了。

“下山吧。”儿子说，“上面太危险。不要再爬了。”

“我们走上去，可以坐缆车下来。这更方便。”

“我们才到半山腰！”

“上山容易下山难。你下去花的时间更久。耐心点。”

儿子心里默默咒骂一声，跟着他继续往上爬。再往上走，有一个小亭子，柱子用朱漆涂着。但已经破旧起来。暴雨来袭，亭子上的座椅也已经潮湿了。他们在里面休息了片刻。这时候，儿子的手才腾出空来去回电话。

“是我，我和我爸在爬山，有事等我回去再说。你让我现在给你上哪儿弄去？”说罢，儿子挂断了电话。

老爹喝了两口水，笑了：“都追到山里找你做事。”

“可不。要不说我不愿意来呢。”

“我们那个时候，可比现在累。”老爹说，“有句话，叫‘上半辈子用命换钱，下半辈子拿钱续命’。”

“那看来没什么差别。”雨水从飞檐上滴下来，劈啪作响。

“别抱怨苦。”

“你想做的时候，总不会觉得苦。”儿子说。望着亭外灰蒙蒙的远方，心里一时杂乱无方。这时候电话又响了。

裤角在往下滴水。儿子觉得自己被这一裤子的水给拖垮了，再也爬不上去。老爹倒是一步步走着，沉稳得很。儿子加紧脚步，跟了上去，就怕他摔个跟头。那就真麻烦了。

就快要登顶的时候，雨势渐渐小了。儿子能看到远处的坡顶，似乎从登上那里，再转过头来，就到了山顶。他如释重负一般，叫道：“快点，应该要到顶了。”

“这么快就到顶了？”老爷子气喘吁吁，他的裤腿湿得更厉害。儿子扶起老爹的另一只胳膊，搀着他往上爬。这时候老爹也不喝水了。两人稳当当地往上爬，就快要到那坡顶的时候，儿子忽然瞧见，往后还有一条长长的陡坡。这里不过是一处观景台，天气好的时候，从这里眺望，看见很远的地方。

“还有一段路呢吧？”老爹说，他的身上湿透了，外面是雨水，里面则是汗水。总而言之，湿透了。儿子也是如此。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下雨天还来爬山？这不诚心找事做吗？”儿子按捺不住了。

老爹说：“我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要下雨，天气预报也看了，只是说有下雨的可能。”这时候来了电话，儿子直接掐断。

“早上我就说了会下雨了！”

“来都来了，还不爬完？笑话！”老头子嗓门大了起来。儿子不禁气得发笑起来。心道：“随你的便吧。”

一时间，他觉得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儿子把塑料袋般的雨衣撕掉，扔进观景台旁的垃圾桶里，像是夏天里把厚被子踢掉一般，忽然爽快起来。雨水打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通透，末了，他又直接关掉手机，揣进包里。

“你关机了？”

“我不干了。”儿子忽然笑道，“把山爬完吧。”

“遇着点事就逃。”老爹摇摇头。

这段地方的陡坡其实不陡峭，只有从这里下山的时候，才会比较困难，上山的话，石阶的高度规规矩矩的，而且每过四五十个石阶，都会有一个平台休息。只不过现在下着雨，防着地滑，两人走得比较慢一些。

这时儿子浑身已经湿透了，不过雨倒是停了下来。四周只剩下他和老爹的喘息声和脚步声。但他觉得心情好了很多。他现在只想着爬到山顶。

老爹这时候说：“你是真的不想干了？”

儿子点点头。

“那你总得干点什么。别把自己毁了。公司给你的薪水也不少。”

“不是钱的事。”儿子说，“我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写下来。”

“你又不是小说家。”

“我前两年，也不是干这工作的。”儿子说着，指了指前方，“到顶了。”

他们走到了山顶。儿子跑去缆车售票口买了两张票，然后问：“我爸是跟一个残疾人团队上来的，他们人呢？”

“没见到，刚刚山下的人给消息来的，他们因为下雨，在半道就回去了。”儿子点点头，道了声谢，回头跑向老爹，把事儿都跟他说了。老爹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水来，喝了两口，然后给了儿子：“你也喝两口，在这儿坐一会，咱们就回去。”

站在栏杆边，儿子瞧不见远方，只能看见缥缈的云雾。想着是否立刻下山的时候，他问老爹，是不是每次出来爬山，天气都不怎么好。“不是天气不好，是运气不好罢了。”老爹笑说，“我也想看日出出落，漂亮的景色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