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老木，在这条老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啊，那个倔老头！”每当老木听到这句话，通常都不会吱声，吧嗒吧嗒地抽几口烟，脸上有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老木是一名出色的木匠，除了制作家具外，还酷爱制作各种枪械的模型。每一把模型从他手里出来足以以假乱真。他自己开了家工厂，在市中心的地盘上，也正是因为能在闹市地带占领一条和他年龄相仿——近半个世纪的老街，让老木好不得意！
厂子开了近三十年，从最初破破烂烂的作坊，单打独斗的情况，跃身变为一家拥有二十个学徒娃的小型加工厂。虽然设施不够完善，冬天没有暖气夏天没有冷气，但大家在这闹市之中取得一块清净之地，做自己喜欢的事，也算得上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曾经多个老板找老木谈，想把他的厂子收购过去，开出的高价和优渥条件，老木统统不放在眼里。他就喜欢和学徒娃干完活后坐下来喝酒吃肉，再吧嗒几口烟，觉得后半辈子这么过下去足矣！
老木的家离厂子很近，骑自行车10分钟就到。二十年里，这条街的变化他统统看在眼里：从最初歪七扭八的平房，慢慢变成四五层的楼；再然后，连老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过了多久，几十层的高楼一跃而起。
“真是像大姑娘的辫子啊，‘噌’地一下就长长了。”老木总是这么形容那些楼宇。
这天来了四个陌生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打扮很讲究。用老木的话说就是“浑身一股钱滚子味”。老木心生不祥，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同他们打招呼。
穿白衬衣的人四十来岁，油头垢面，一双细皮嫩肉的胖手让老木立刻意识到，这一定是一帮出身富贵的人，财大气粗，有权有势。
胖手男笑脸迎人，客客气气地对老木说：“木叔，我们得跟您商量件事，您看啊......”话刚起个头，一个穿条纹polo衫，戴大金表的男人不知从哪儿突然蹿出来，扯着大嗓门说：“老木，这条街要重新规划了，你家厂子占的这块地要变成全市最大最有潜力最牛逼的购物中心！所以趁月底之前你得赶紧搬走！”
其他两个人不吱声，冷冰冰的表情像机器一样。胖手男略显尴尬，刚要开口讲话，就被老木的学徒娃叽叽喳喳的声音制止了。
“谁爱搬谁搬！厂子不能关！我们也不走！”年龄最小的娃娃第一个说话，满满稚嫩的声音。
“搬？搬他娘个屁！给再多钱我们也不走！这条街，这个厂子是师傅一生的心血！”年龄稍大的学徒娃挡在老木前面。
“是啊！这条街上的住户，哪家家具不是师傅一手做的？这个城市里三分之二的家具都是我们做的！”
“就是就是！兴许你家小孩玩的枪还是老木做的哩！”街上的群众也出来帮忙说话。
人越来越多，争论的越来越激烈，眼看就要吵起来了。老木清了清嗓子，很镇静地说：“你们四个，谁想喝茶就进来吧。”
四个人面面相觑，假装收敛却又一副霸气的模样迈进厂子大门，学徒娃们站在一旁，眼神如刀剑。
胖手男拍了拍polo衫男的肩膀，说：“这是咱们这儿的地产商，罗总。重新规划老街，也是为了整个城市发展的更好嘛！你看现在经济发展的这么快，咱们这又是三线城市，更要加把劲才行呀！您的厂子，我们会重新划出一块地来，保准比现在建得更大！更好！您看怎么样？”
老木喝了一口茶，点燃一支烟，看着眼前的这四个人，不说话。
胖手男从包里拿出一份合同，摆在老木面前。白纸黑色显得格外刺眼。老木撇撇嘴，仍旧不吭声。
“如果今天你把这合同签了，不仅你能拿到十万块钱，我们还会给学徒娃们每人两万。”polo衫男得意洋洋地说。
“是啊木叔，您考虑一下吧！新厂子也特别好，还能有钱拿，咱们就痛痛快快地签了吧！”胖手男一脸假象。
“新厂子在哪？”老木问。
“高新开发区！面积可大了！顶现在俩呢！”
谁都知道高新开发区是一个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公交车只通了一辆。四周全在建高楼，灰尘满天，丝毫感受不到活着的迹象。
“木叔啊，您别看现在那边啥都没有，要不了一年，那边会成为全市第二个经济阵地！前途不可估量啊！”胖手男怕老木有所顾忌，便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到时候可不能跟老街比了，那边一切都是新的，要啥有啥！”
老木想，要啥有啥？这话唬年轻人还行。人上了年纪，可不就是开始念旧了吗？那边能有老街坊、老邻居、老面孔吗？那边能有半个世纪的历史积累吗？人这辈子，尤其是活了半个世纪人，还他妈能有几个二十年？！那边有个屁！
“你们走吧，今天就先结束吧。”老木掐灭了烟，咳口痰清了清嗓子，“这合同今天我是签不了。”
胖手男倒也没再啰嗦，干脆利落地把合同装回了包里，他们早就料到要跟这个老顽固斗，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
在那之后，胖手男和polo衫男多次来到厂子找老木聊天，开出的条件天花乱坠，却回回都吃闭门羹。他俩都清楚，固执的人都会有薄弱点，那么老木的软肋到底是什么？
这天一大早，老木刚来到厂子里就看见有两个学徒娃跪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满脸都是眼泪。问清原因才知道原来是他俩要离开厂子了，被招到了国企，还把娃娃的父母接到了城里安顿了下来。老木想都不用想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那帮钱滚子味儿的人给安排的。但这种事不能怪娃娃们，国企再怎么说也比他的小厂子好，娃娃们更有前途。
过了一星期，又走了两个学徒娃，周围的邻居也都陆陆续续搬走。在上班的路上能看见的熟悉面孔越来越少，老木倍感无奈与凄凉。其中一个学徒娃说：“师傅，咱们来当钉子户吧！可牛气了！还能上报纸上电视！指不定他们就不会拆咱了！”
老木拍拍学徒娃的头，说：“胳膊能拧得过大腿吗傻娃娃？我教你们手艺，但绝不会教你们这些方法。”
“那有啥！钉子户可多了！没水没电咱照样能干活。”另一个学徒娃说。
“你见过成功的钉子户有几个？你们还小，别做一些影响前途的事，脑袋瓜子要搁聪明些，知道不？”
月中旬，胖手男单独来找老木，并不是怂恿他搬，而是在地上摊开几张大纸，上面是新厂子的设计图。
“木叔木叔，我和罗总专门找建筑设计院的常师傅给您设计的新厂子图！您看看，是不是特别牛气！”胖手男将老木拉到图纸跟前。
老木大概瞅了一眼，然后蹲在地上，从兜里掏出老花镜戴上仔细看了5分钟，说：“我知道了，你走吧。”
转眼离月底不到十天了，厂子周围的邻居也搬走的差不多了，已经有挖掘机在周围没日没夜的运作，突突突的，老木感觉每日都像活在地震带。他走出厂门向外望去，曾经的住家人去楼空，碎石碎砖碎瓦片统统被丢弃在路边，脚下长满青苔的老路也被掀得底儿朝天。起了一阵风，尘土飞扬，老木眯着眼睛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
这天天刚蒙蒙亮，老木就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之后发现是最大的学徒娃，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师傅师傅，大军被抓起来了！”
“你说啥？”老木倒吸一口冷气。大军是最早离开厂子的学徒娃之一，年龄也比较小，今年刚18岁。
“说是大军用模型假冒真枪，拿着去吓唬领导来着，结果被人家一眼识破就给抓起来了。”
“吓唬啥领导？为啥？”
“好像是为师傅打抱不平，不让那些人拆咱们厂子，所以就.......”
“唉！这个傻娃子！”老木狠狠地跺了跺脚，“你现在带我去找他，咱们路上说。”
老木怎么也没想到，见到大军时竟是在胖手男的家里。大军吓唬的正是他。大军走后一直觉得对不住老木和其他学徒娃，于是自己连夜做了一把手枪模型，又谎称想和胖手男谈心表示感谢，于是便做出了这件蠢事。
“木叔，事情的严重性我就不说了，大军也刚好成年，才进国企半个月不到，前途无量啊！您不想让他在这么好的时候给自己的人生画上污点吧？”胖手男口吻毫不客气，与之前毕恭毕敬的态度截然不同。“恐吓政府人员，还私自制造枪支......”
“啥也别说了，我知道该咋做。”
一个月之后，老木搬了家，在那个鸟都不拉屎的高新区租了一间门脸房，和五个学徒娃坐在门口看周围高楼大厦的建造过程，看那些工人日以继夜地辛苦工作，看他的新厂子在满是尘土的空气中渐渐矗立。
自从老街被拆，他只回去看过一次，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天晚上的老木，喝了很多酒。曾经的厂子变成了一片废墟，曾经的老街也夷为平地，所有历史和回忆在冰冷庞大机器的轰鸣中变成了一粒砂石，用脚尖轻轻一踢，就消失不见了。老木站在最高的那片废墟上，在周围聚光灯的照射下，朝着面前的残垣断壁爽快地撒了泡尿，然后骑着他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消失在了充满霓虹灯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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