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整个下午,我都在想一个问题:她走的时候,仍旧徜徉在那片汪洋似的向日葵花田里么?
“送给你,梵高的向日葵。”她双手递给我一张精致的明信片,又说:“你是不是觉得这葵花挺忧伤的?我猜想,梵高当时大概就知道自己迟早要疯的。”
说这话的她那时候才十四岁。她对语言有天赋异秉,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认为,她的父母自是有意识地引导她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书籍。大家共同憧憬她能成为一个作家,而绝非一名读者。因此,你看,十四岁的她已然知道梵高,就不足为奇了。
要奇怪的反倒是我,不知怎地我就莫名的认定她与梵高的向日葵花下坐着的女孩有着某种联系。
我与她相邀作了一次远足,并因此得以徜徉于一片金黄的向日葵花海里。那是一个我们并不知道名字的田野,穿过城市,转过郊区泥土的弯道,豁然见到了它。黄灿灿的葵花如同汪洋大海,瞬间连同我们的惊讶、兴奋一并甄没了,吸引着我们屏住呼吸趟进它的怀抱。
“我是一棵向日葵了,我是一棵向日葵了。”她伊始平静,渐渐激动起来,大声喊叫的回音久久徘徊在田野的上空。我开始为她担忧起来,最后不得不硬将她拽出了花地,并告诉她以后不能再陪她一起出行了,因为我要到远方去求学。
“多可惜呀,这一片向日葵花,只有我独自来呢喃。”她顿时忧郁的说,且在我与她作别的时候,送给我《向日葵》明信片,和我约定保持通信。
她是出类拔萃的。通信一直非常短,能看得出她长在幸福里。她的作品不断被铅印成文字,逐渐受到人们关注。有一天,她来信告诉我,经过慎重思考,她决定应邀出席一个文学研讨会。
她进入会场了,安静的寻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人们谈论文学,有人把她最近的作品信手拎来,分析作者驾驭文字的能力以及今后对于文学创作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她听了,心底有些不同看法,于是,她走近他们。
这一瞬间,她敏锐地意识到她本身仿佛一粒灰尘。人们漠然的看了她一眼,又继续他们的高谈阔论。“我想,这全然因为我的丑陋面容。”的确,她面丑,塌鼻、细眼、大脸,她继续嘲讽的写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向日葵了吧?它很丑,却能长在阳光下。”
她不再参加这样的聚会,她更加勤奋的笔耕,但她仅将自己置身于书籍的阅读中,用一种几近折磨的方式把自己与现实隔绝开来。你可以想象,她的作品由此而缺少了生活气息的滋润,会是怎样迅速的枯萎。
大约两年后,她给我寄来一封很短的信,上面用英文字母组成了很多没有逻辑的词语。我无法解读,就回信问你写给我的是什么呀。她的回信很风趣也很让人无奈,她说,“就叫生活,生活吧,现实的生活总是让人捉摸不定。”
她的母亲在次年八月,拍摄了一张她躺在向日葵花田里的照片寄给我,照片的背面小心翼翼地写了一行字:浅浅留影于病中。
她最终还是疯了。她投递的稿子被退回的次数越来越多,沮丧与焦躁折磨得她彻夜不休不眠,幻听、呓语也接踵而至。她在某一个夜晚,对她的母亲说:“妈妈,为什么我没有一丝您的模样?难道长得丑陋也会让我的文字黯淡无光么?”
她的母亲大骇,搂着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人生得好不好看老天注定,人要活得好看需要自己决定。你只要肯走出门外,就会和以前一样,写出来的文字充满朝气。”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凌晨,她的母亲下夜班回来,听见楼道里微弱的抽噎声。襁褓里的她就这样来到了三楼结婚十年未曾生育的何家,取名浅浅。
“我不是疯了,是要走了,走向来处。何浅浅。”她第一次工整的落款,寄给我最后一封信。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她恭恭敬敬地给她的母亲做了一顿晚饭,而后吞下了整瓶安眠片。
我不能相信这个无情的事实,我的耳畔总是回响着她的高喊:我是一棵向日葵了,我是一棵向日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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