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比夜幕下的广场更令人心潮澎湃,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晴朗而又闷热的晚上。广场看起来像演唱会现场——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中间的圆形区域往下凹,周围的台阶一环一环往上升,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舞台。歌手站在舞台中央,双手握住话筒,下面还有一根很长的杆子支撑,但此刻已经倾斜了。歌手的嘴唇几乎贴住话筒了,仿佛要把它一口吞进去,像棒棒糖那样含在嘴里。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表情说不出是痛苦还是狰狞,正歇斯底里地唱着汪峰的歌,“现在我,有些醉了,醉得像一只找不到方向的野鸽……”
我们站在最外环的台阶上,身后是平地,身前是黑压压的人群,绝大多数是年轻人,也夹杂了几个年纪比较大的,他们坐着、蹲着或者像我们一样站着,欣赏歌手的演唱。这的确是一首容易带动气氛的歌,我注意到周围不少人都跟着哼哼,有些还轻微地摆动身体,头也跟随节奏一上一下地轻点,包括我身边的两位,强哥和陈智谋。陈智谋甚至已经唱了出来,虽然五音不全,但拍子倒对,该停顿的地方都停顿了,与歌手的节奏几乎一致。只有对音乐一窍不通的郭林完全无动于衷,心不在焉地四处张望,我知道他是在“打望”,偷瞄身边的美女。
强哥的身体突然抖了一下,我以为他是尿急,但他却低下头匆忙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我因为站在旁边,也偷偷瞥了一眼,是一串数字,一个完整的号码,没有备注和署名。强哥把手机贴在耳边,另一只手捂住左耳,说道,喂,你是哪位?什么?听不清,我这里有点吵,你大声一点。什么!这句“什么”是个感叹句,与前一句表示疑问的“什么”全然不同,我注意到强哥的语气和表情都变了。他继续说道,是你!出什么事了?你让我现在过去?可是我在沙坪坝,跟他们在一起,你知道的,于北、郭林和陈智谋。行行行,我现在就过去,可能有点远,你得等一会儿。行,那我过来,一会儿见。
强哥放下手机,我问道,谁给你打电话,你女朋友?强哥说,不是,是林梓。我听到后也大吃一惊,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真是她?嗯,强哥点头道。郭林把脑袋凑过来说,林梓给你打电话?找你干吗?强哥说,叫我过去。我说,去哪?强哥说,去解放碑。我一边拿出手机看时间,一边说,现在?九点半叫你去解放碑?强哥说,是,她和她男朋友分手了,叫我过去陪。郭林说,分手了?叫你去陪?强哥点点头说,我说跟你们在一起,她说你们也可以一起过去。我和郭林面面相觑。强哥说,没事,你们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去就行了。我说,没说不想去,只是感到惊讶。正好,很久没联系了,也挺想见见她的。郭林,你去不去?郭林说,去呗,陈智谋呢?陈智谋还沉浸在慷慨激昂的旋律里,一边自嗨一边双眼迷离地望着广场中央,丝毫没有在意我们的谈话。我拽了拽他的肩膀,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回头问道,干吗?我说,去不去解放碑?陈智谋同样是一副以为自己听错的表情,现在?这么晚了去那干吗?我说,找林梓玩。陈智谋说,哦,林梓啊,她现在在解放碑?我说,对,就问你去不去?陈智谋说,去去,你们都去的话我肯定也去。那行,强哥说着又拿出手机,我现在就叫辆滴滴。陈智谋到底还是痴迷于音乐,又把头转过去,陶醉在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歌手的歌声里。此时歌曲已经换了一首,仍然充满激情,“啊,别哭,亲爱的人,我们要坚强,我们要微笑,因为无论我们怎样……”
我们上了车,驶离三峡广场。我看着身后逐渐缩小的光亮,忽然想到了波拉尼奥的一句话,“回退就是盯住远方的某个点,同时逐渐远离这个点,径直朝不可知的方向走去”。直到最后,光亮不见了,眼前一片漆黑,只有昏暗的路灯从两边略过,我们开上了小龙坎街。强哥坐在副座,我们三个挤在后排,郭林把身体探过去,双手撑着座椅靠背,说,强哥,你怎么还跟林梓有一腿,你们不是分了吗?强哥看着前方说道,是分了,已经一年多没联系,我也没想到她会突然来找我。开车的男子大约三十四五岁,一副老不老少不少、青黄不接的相貌,一看便知收入微薄,生活压力大,白天上班晚上出来挣点外快。他听到两人的对话,侧过脸乜斜着瞟了强哥一眼。经强哥这么一说,我也才想起来,最后一次同林梓见面好像就是去年的这个时候。
那时也是六月的最末尾,离七月就差一两天。那天天气很热,再过两天等七月份一到,我们就要开始工作了,所以想趁最后的机会把林梓约出来聚一聚。林梓那时还没找到工作,却先找了个男朋友,跟我们见面的事她没告诉她男友。
我们在沙坪坝站附近的一家网吧上网,把最炎热的那段时间耗过去。到了六点半,我们出来走到街上,虽然还是很热,但是在可接受的范围内。我们在三峡广场找了家火锅店,那家店至今还开着,来之前我还看到了招牌上的几个大字在夜空里闪着光。吃的过程中喝了点酒,但我是不喝的,陈智谋也不喝,只有他们三个人喝,喝的是罐装雪花,不用杯子直接碰。林梓说,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看看。强哥说,我们住在重大,离这还有点距离。林梓说,有多少距离?强哥说,走过去大概要二十分钟。林梓说,没事,带我去看看吧。强哥说,你回去晚了,你男朋友不会说你吗?林梓说,他才不敢说我呢,他很听我话的,不像你,老是想管着我。到时候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就行了。强哥听到这就没什么可说的,眼神似有些忧郁地看着林梓,但林梓却很快活地和我们聊起了别的话题。
后来我们带林梓逛了一圈重大B校区,终是没有带她去我们租的公寓。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望着光影里走动的人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叙了一波旧,感叹一下大学时光的短暂。我当时心里还觉得挺伤感的。强哥还单独和林梓聊了会儿,聊的什么不知道,我们也没去偷听。之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陪林梓走到校门口,林梓给男友打了个电话叫他来接,我们于是把她丢在门口直接回来了。我还记得道别的时候,她对我们说,加油,看好你哟!还伸出手指了一下,因为隔了点距离,所以我搞不清她是在指谁,大概率是在指强哥吧。从那之后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没再见过面,也没听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
隔得老远,我就看到有个人坐在碑下面,双手托着脸,不像在摆POSS。周围有一些拍照的游客,把手机举得很高,也没有一个是对着她的。整个碑体泛着明晃晃的白光,倒衬得底下坐着的人神色黯淡,台阶两边花坛里的花朵在白日里必定很绚烂,但这个时候躲在阴影里,也失去了光泽而变成暗红色。再走近一点,我便认出了她就是林梓,变化很大,尤其是发型。去年她还留着一头伶俐的短发,有点弯曲,看着像大波浪;但现在发梢已经垂到了肩膀,感觉不再那么有活力了,但也多了几分淑女气质。她看到了我们也没有反应,直到走到跟前,她才仰着脸望着强哥说,你们怎么才来啊。
强哥说,跟你说了嘛,要等一会儿,沙坪坝到这里很远的。林梓的状态很差,两只眼睛都红着,脸颊还有未干的泪痕,说话也带鼻音。但她仍强打起精神,站起来摆出笑容,把我们几个都看了一遍。我说,一年没见,你变化挺大。她说,一年没见,你还是那么傻乎乎的,找女朋友了没?我说,没有。郭林说,感觉你已经不像你了。她说,那像什么?郭林说,像……像容祖儿。林梓诧异地张大嘴巴,啊?你在说什么,我和容祖儿哪里像了?郭林立马改口道,哦不对,我说错了,我说的是你像宋祖儿。我们几个都笑了,林梓推了他一下,说,去你的!你还是这么油嘴滑舌。
我们陪着林梓在步行街散步,强哥走在林梓旁边,我们在强哥旁边一字排开。也许是分开太久的缘故,我们一时找不到话题来聊,也不好意思问她的情况。十点多的步行街游人稀少,比白天明显萧条很多,许多的店铺都关门了。路过好吃街时,透过卷闸门,我看到里面阴森森的,漆黑一片,气氛恐怖。外围的马路上,汽车倒是一辆接着一辆地开过去。
走到八一路,街对面还开着一家卖卤串的店,强哥说,你要不要吃东西?林梓说,不要。陈智谋这时候问道,我们现在去干吗?郭林说,当然是找个能喝酒的地方,陪林梓喝一杯。林梓却说,我现在不想喝酒。那你想干吗?强哥问。我们都看着林梓,等待她说出一个答案。林梓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去上网吧,正好有五个人,可以五黑。强哥说,上网?对,林梓说,我好久没打游戏了,想好好打两把游戏。郭林附和道,好主意,打游戏是最能忘掉悲伤的。我说,可是这附近哪里有网吧?林梓指着前方说,我知道前面就有一家。我们都朝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并没有看见网吧的字样,倒是看到了街道旁边有一家烧烤摊,支着一个红色顶棚,两个客人正坐着吃烤串,白炽灯的光线把他们的影子投到布上,比真人大了好几倍。楼宇间亮着几块广告牌,牌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黑夜。你带我们去吧,强哥说。我们跟随林梓向街道对面走去。
我们和林梓熟起来是大三的一次实验课,在那之前虽然做了两年同班,却几乎没说过话。上课时老师让我们分组研究个东西,混凝土的应力应变曲线。作为班里仅有的三个女生中的一个,林梓被分到了我们这一组。那时我们才发现,林梓是那样的喜爱玩游戏,于是我们就经常在网上一起玩。到后来我们出去聚餐游玩时,也会把林梓叫上。林梓从一开始就和强哥走得很近,而我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喜欢过她一段时间,其他人虽然无从考证,但或多或少应该有同样的想法。
那一学期刚放寒假的时候,我们一同去北海——我、强哥、郭林和林梓,不算陈智谋。去了四天,头两天全在网吧度过,到了第三天,我们觉得不能让这次旅行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坐船去了涠洲岛。不幸的是,我们上午登岸,中午就开始刮风,到下午风力已经达到了六级,所有的船都停开了,连拉黑客的私船都不敢出海。傍晚,我们顶着风在酒吧街闲逛,沿街的店铺都生意冷淡,绝大多数游客早已在前一天接到通知,撤离了海岛。一边的海岸上,大风卷着大浪,一阵一阵朝岸堤袭来。天很快就黑了,林梓突然说想去海边捡贝壳。我们当然坚决不同意,连拉硬拽地把她带回宾馆。到了晚上八点,强哥去她房间敲门,敲了很久都无人应答,打电话也不接,去楼下问前台,前台说看见小姑娘一个人走出去。我们当时就慌了,觉得要出事,带上手电筒去找她。我们沿着街道往下走,直到走完了所有的店铺,才看到路边有一条走下海滩的石阶。但此时海水已经淹没海岸,风势也比白天更加猛烈,海浪拍在石壁上,碎成一大片一大片的浪花溅到路边。我们接着往前走,拐过一个弯后不见了海岸,两边是黑压压的树林,被风刮着群魔乱舞,前方的道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强哥试着喊了一声,在漫天呼啸的大风里,那声音极其微弱。郭林近乎绝望地说,完了完了,人丢了,回去怎么跟她家里人交代。我说,再往前找找吧。这时强哥的手机响了,一看打来的是林梓,强哥接起就问,你在哪里?林梓说在旅馆等我们。我们于是立马沿路往回跑,手电筒的光在黑夜里毫无规律地来回甩动,大风时而逆着我们,延缓我们的步伐,时而顺着我们,将我们往前推。我们在昏黑无比的道路上,在幽暗无际的树林间,向着远处那条发光的街道,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到达旅馆之后,来不及喘息,我们就问林梓跑去哪了。林梓并不了解情况,一脸无辜地说,本来想去海边捡贝壳,走出去发现涨潮了,于是就顺路往上走,走到海鲜市场就回来了,发现你们都不在,就等了一会儿,然后就给强哥打电话。我们都长出一口气,我和郭林疲惫地靠着墙,身上被汗浸透,两只裤腿也被海水打湿。强哥突然冲上去,一把抱住林梓,哭着向她深情告白。林梓惊愕得不知所措,我和郭林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为何,那场景给人感觉十分温馨,并且相当合适。强哥和林梓便是在那时候,那样地走到一起的。
我玩的英雄是艾克,我很喜欢这个角色,尤其是他的称号——时间刺客,可以在时空里任意穿梭,颠倒时间。我操控着他冲进敌阵,几波技能的交换之后,我却忘了开大招,最终屏幕变灰,我“死”在了里面。不过无所谓,林梓配合着强哥足以收割战场。林梓选的英雄是薇恩,强哥给她打辅助。她一如从前那样操作细腻,打法凶悍,和强哥的配合也依旧默契无间。又一名敌方英雄倒下了,耳机里传来系统声音“God like”,郭林和陈智谋兴奋地叫了起来。我看着屏幕里那个娇小的身躯,左右翻滚,灵活走位,然后又射出一箭,再次杀死一名敌方英雄,剩下的两个人仓皇逃窜,我跟随着众人的欢呼,大声喊道,Nice!剩下的两个人最终还是被追上,并没能免于一死,林梓已经“杀”疯了,一边追击,一边喊道,死!死!死!都得死!整个网吧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个玩家,大厅显得异常空旷,一排排电脑都黑着屏幕,我们的呐喊声过于激烈,在满是烟味的空气中回荡了许久,依然余音未散。
林梓一直都有个愿望,想去坐一趟长江索道,但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实现过——至少在我们最后一次同她道别之前,我们都没带她去坐过索道。主城区的其他景点都被我们逛遍了,有些地方还不止去过一次,比如南山,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晴天还是雨天,阴天还是雾天,我们都见识过了。那里每次都围着很多人,举着相机或者手机,对着远处的渝中半岛疯狂按下快门。与之相反的是,我们从来没有在那里拍过照,抛开人实在太多这个因素之外,我们都觉得以后的机会还有很多,来日方长。有一次,我们从小什字轻轨站出来时,林梓提议道,我们去坐索道吧。但是走到之后我们才发现,排队的人居然如此之多,远远望去就像排队等待救济的难民一样,连周围路过的人都不禁停下脚步,感叹一番,或是拍下一张照片上传到朋友圈或者微博上。耐心地等一等吧,反正就坐这么一次。林梓半是安抚半是恳求地说道。我们跟随队伍一点一点往前挪动,经过了半个小时的龟速爬行,好不容易进了大门,却发现院子里,队伍像贪吃蛇一样叠了五六层,然后才伸进大楼的门厅里。我们瞬间就气馁了,强哥说,别等了,我们去吃凉糕吧。吃完凉糕之后,强哥又打了一辆出租车,载着我们去往观音桥,在一家位于17楼的酒吧坐下。我们一直坐到很晚,酒吧里人头济济,热闹喧哗。我们坐在窗户旁边,望着夜幕下的山城像一盘会发光的盆栽,灯光璀璨,光河涌动。我们三个坐在这一边的沙发,强哥和林梓坐在另一边的沙发,他俩忘情地拥吻在一起。在他们身后的那面墙上,我还记得看到挂着块牌子,上面白底红字地写道,“禁止接吻”。
中午,我被窗外飘进来的喧闹声吵醒,揉了揉睡眼,发现自己躺在宾馆的床上,窗户敞开着,窗帘也没拉,天光从外面照进来,把天花板照得比雪还亮白。我直起身子,发现一边躺着郭林和陈智谋,郭林的嘴巴微张,陈智谋的鼾声此起彼伏,被子也全被他卷了过去,我和郭林没分到一点儿。我往另一边看过去,看到另一张床上睡着强哥和林梓,林梓睡在里侧,面朝墙壁,强哥睡在外侧,面朝着我们,纯白的棉被盖在他们身上,只露出两个脑袋。
我蹑手蹑脚地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水池边只有两副一次性牙具,但我还是拆了一副。昨晚,或者说今天凌晨睡得太迟了,嘴巴里的苦味让我难以忍受。搅动牙刷时,我还在回忆战局,战绩是三胜一负还是两负,除了输的那两把,林梓每局都是MVP。当然,为了使她高兴,也有让人头的成分在里面。我含了一大口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鼓着腮帮子,有点不敢相信此刻身处宾馆而不是自家的厕所里。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睡着,这个双人间偏小,只有两张床和一个挂壁式的液晶屏,没有桌子和椅子。我站在窗台和床铺之间的狭小空隙里往外望,底下就是八一路,对面那栋楼就是我们上网的地方。步行街白天的景象同夜晚截然不同,从上面看下去,只见到无数双肩膀架着黑溜溜的脑袋来回走动,也有几个撑起了阳伞。门店都呈现盛况,要么进出的顾客络绎不绝,要么就在门口排起长队。声音嘈杂而吵闹,但他们却睡得很香甜。
我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下,其间几次掏出手机来看,等到十二点半前台打来电话时,才把他们几个吵醒。强哥伸手抓过电话,口齿不清地说,喂?是我是,不用了,不续租,一会儿就下去退房。陈智谋也醒了,问道,强哥,林梓呢?强哥说,在,睡在里面。郭林突然就来劲了,坐起来说,我靠,强哥,你们不会趁我们睡着的时候搞了吧。毛线!强哥掀开被子说道,穿着衣服的!里边的林梓方才醒来,转身挣扎着问,你们在说什么呀,好吵。强哥看着她说,没什么,你困的话可以多睡一会儿。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几个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混迹在人群中。当务之急是去吃点东西,我想起从昨天傍晚到现在一点没进过食,于是说,饿不饿,先去吃点什么吧。好啊,大伙都同意了。我们于是逛到了五一路上,在路边找了家抄手店,进去点了五碗重庆小面。吃的时候,强哥问道,对了,你和你男朋友为什么分手?林梓没有抬头,说,他他妈的找小三。旁边两桌的客人听到了都朝我们这桌看了看。强哥说,是上次那个吗?上次来接你的那个。林梓说,不是,那个谈了两个月就分了,这个是后来找的。郭林说,你怎么能认识那么多异性?我除了我女朋友,到现在都没认识过其他女的,有时候想出轨都没机会。林梓看着郭林,眼神看似平静,却又暗藏深意,她说,我不是女的吗?郭林说,是是,我是说除你之外,我就不认识别的女的了。林梓说,我和他是同事,一个部门的,一起参加培训的时候熟悉起来,聊着感觉还不错,就在一起了。郭林说,哦,职场同事啊,那怪不得。像我们公司,一个女的都没有,除了每天来扫地的老大妈。林梓说,开始还没什么,前段日子好几次在午饭的时候看见他和另一个部门的女生眉来眼去的,我就偷偷翻了他的手机,结果就翻出来了。郭林说,得,敢情遇到渣男了。你怎么样?没跟他吵一架?把他俩的事情抖出来,让那对狗男女在公司里身败名裂。林梓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不喜欢把事情闹大,我私下里跟他说分手,然后把工作给辞了。我说,辞了?林梓说,对,辞了,我不想再看到那对狗男女。郭林说,你这样会不会太便宜他们了?林梓说,管他的,眼不见为净。我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旁边两桌的客人都走了,这时又走进来一对情侣,可能在一起不久,这么热的天,两只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强哥说,你把工作都辞了,后面有什么打算?林梓说,不知道,还没想好。吃了两口之后,她又说,我想去旅游,散散心。我说,你打算去哪里散心?她说,不知道,还没想好。强哥说,你去坐过长江索道吗?她说,没有,一直都没去,到后来都忘了。强哥说,那你还想去坐吗?林梓说,想啊。强哥说,那行,反正明天上班,今天陪你去坐一趟索道怎么样?林梓看着强哥说,可以是可以,你不嫌人多啊?强哥说,不怕,我已经找到窍门了。
吃完以后,强哥打了辆出租车,好说歹说,最后还加了钱,司机才同意让我们五个挤上去。强哥坐在前面说,师傅,去龙门浩。经过东水门大桥时,我们这一边的路车辆稀少,畅通无阻,另一边的路却堵得严实,车都排着队,寸步难移。远端正在建造的来福士大厦矗立在朝天门码头上,像折了一半的帆,几根塔吊缓缓移动着吊臂。我们到达了长江索道的另一头,这里的人果然比小什字少了很多,虽然也要排队,但是队伍不长,而且行进得很快。我们排上去,约莫等了十分钟,就买票进了电梯。出来之后,我们挤在人群里,等在检票口外面。林梓突然回过头来说,对了,你这样来陪我,你女朋友不会生气吗?强哥说,不会,她根本不知道,本来我就骗她说这周要加班。林梓看了看我们几个,我领会了她的意思,说,放心,我们不会出卖强哥的。郭林和陈智谋也说,对对对,不会出卖强哥。对面的一辆缆车攀附着铁索向这边开过来,在恢弘的城市背景下,缆车看起来非常渺小,隔着窗口,能够看到车厢里密密麻麻的人影。林梓又转过来说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是怎么分开的?强哥说,忘了,好像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分开了。郭林在一边说,我记得好像是有一晚玩“吃鸡”,你俩吵起来了。强哥说,哦对,好像是的。林梓说,那一把本来是好局,被你给葬送了,你一颗雷扔到墙上弹回来,炸倒了三个队友,你还记得吗?强哥说,想起来了,后来我自己也被炸残了,被对面那人一枪就打死了。郭林说,后来林梓心态就炸了。林梓说,对,当时我气得不行,直接就回寝室了。强哥摸着后脑勺笑了笑说,好像是这样,后来我们就各玩各的了,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分开了。林梓叹了口气,唉,现在想想,谈过的几个男生里面,还是你最好。这时缆车已经停下了,里面的人纷纷攘攘地走出来。前面的检票员也放行了,人群乱糟糟地往前挪,我们被夹在中间身不由己。
人们争先恐后地通过小门走进车厢,站在门边的工作人员一边数着人数,一边大声说道,不要挤,一个一个进。眼看着就要轮到我们了,不巧的是,林梓刚一跨进去,工作人员就伸手拦住我们说,人满了,等下一辆。林梓转身看着强哥说,啊哦,真倒霉。工作人员误把他们当成了一对情侣,放下手臂说,还能进一个。强哥于是抬起脚,准备踏进车厢。怎料林梓却伸出双手,硬生生把他推了回来,不光我们,连一边的工作人员,包括其他游客都惊呆了,十几双眼睛不解地、惊愕地看着她。工作人员怒斥道,这样很危险知不知道!还进不进了,不进我关门了!强哥说,没事没事,你关门吧。林梓丝毫未受影响,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强哥说,拜拜,我先走一步啦!
门被关上了,缆车缓缓启动,我们注视着林梓和她身后一车厢的人们,就这样与我们渐行渐远。等目送缆车开到江中心的时候,与对面开来的那辆正好相会,强哥掏出手机打给了林梓。强哥说,喂,林梓,你到了以后一定要等我们,千万别一个人先走了,一定要等,一定一定要……,喂?我问,她说什么了?强哥有些怅然,望着远方说,她说太吵了听不见。天空是山城最常见的天空,天光大亮,不见天日,对岸的房屋高低错落,底下的长江浩浩荡荡。缆车不紧不慢地朝这边开过来,人们都焦灼地、期盼地注视着。但我知道,在我们追随她之前,仍需要耐心地继续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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