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一个下课后回宿舍的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黄昏,站在校医院十字路口的那株硕大的石楠花前,我的手机里刷出了有人卖票的消息。是周日的杭州草莓音乐节。从晒出的节目单里,我突然看到了万能青年旅店的名字。
像突然冲破了闸门,陌生的熟悉感潮水一样卷过来。
我一向把追求理智奉为人生圭臬,从不对任何事物流露出强烈的喜恶。但是我突然变的很激动很激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个名字把我带入三年前无数个床头灯下的夜晚,让我想起我曾经那么那么地喜欢一个乐队,就像所有追星的人。秦皇岛的汽笛声治好了一个有抑郁症的长着一张温柔的丑脸的青年,石家庄的大厦崩塌了,十万个嬉皮像十万匹脱缰的野马。于是我连带着喜欢上了汽笛涛声和小号,夜幕覆盖下的华北平原,我永远的心灵痛点。
世界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就发生和结束了的事情,譬如亲密无间的好友突然变成最普通的交情,譬如大出所料极好或极差的分数,再譬如费尽心力找不到却会突然出现的物品。我和万青在某个时刻突然失散,大概原因在于我弃之不用的MP3;有时候也会不知不觉哼出一句万青的曲调,但也几乎没有再主动放出一首完整的歌来。
然而在知道这个消息的这天晚上,我把万青的歌找了出来,一首首一遍遍地放,一直听到深夜。
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好久不见。
我记得《秦皇岛》在神秘中沉浮许久之后那一声直击天灵盖的小号,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光朝你的头顶打下来。我记得《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冷静又茫然的吉他与口琴,每一个词语都包含数种压抑,像被抛弃、被遗忘的无数双眼睛。我记得《十万嬉皮》认认真真地玩世不恭,董二千把丧气和负能量唱的幽默而真诚。我记得《揪心的玩笑和漫长的白日梦》被文艺青年口口传诵的“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但最打动我的,其实是最后一句“就在一瞬间,握紧我矛盾密布的手”。以及《大石碎胸口》最后那一段炫技一样堪称牛逼的小号独奏,《乌云典当记》带点儿政治隐喻的困倦与怀疑,《不万能的喜剧》隐藏起来的痛苦,流露出来的只有低头微笑无所谓。
万青是真诚而隐晦的,字正腔圆,毫不做作。万青代表了一群孤独的痛苦的善良的青年,严肃,困惑,迷离,疲倦,清醒。他们在质问“究竟是什么遮蔽我们黑暗的心”,在选择“留在命运的强盗店,还是神的幼儿园”。摇滚无法拯救的逼仄境遇,只好靠抒情把它平展开去。所谓“由贫瘠而破土而出的呐喊”,万青平凡的要命,却又震撼的要命。
有人说万青从来不会写励志歌,万青牛逼就在于它一丧到底。“骄傲的灭亡”是对自己命运的一种诅咒,是所有青年的归宿,无论碌碌奔波为谁忙,最终都得无法避免地沉没在路上。命途残酷,谁也不能给出答案。命途残酷,青年孤独。一朝悲歌成金曲,愁容骑士更多余。
不同于同为摇滚城市的我的故乡西安城,有张楚和郑钧那样勇敢强硬的生命感,华北平原生出来的摇滚有一种冷静的绝望。没有装腔作势,没有宣泄与暴躁,来自于Rock Home Town的青年,只身抗拒迫近的时间。
回到音乐节现场。我为了等万青放弃了在另一边舞台的陈粒,然而前面还是有四五排密匝匝人头,高个子男孩居多,我在他们后面不踮脚就看不到舞台,十分沮丧。漫长的等待过去之后,当秦皇岛的第一声小号凌空响起来,我突然泪如雨下。我置身一片辉煌的海洋;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激动地挥手,高喊“万青牛逼!”我们在每首曲子的小高潮部分一起合唱,虽听说董二千不喜欢歌迷合唱,但此情此景,你无法忍住不去跟着喊出“一万匹脱缰的马”,或是“渔王还想继续做渔王”。《在这颗行星所有的酒馆》后面有一段漫长无比的间奏,嘈杂喧嚣毫无章法——我一直听不懂这段噪音的用意何在,或许是彰显时代的疯狂和迷茫?而当现场的噪声突然顺畅地转变为《杀死那个石家庄人》荡气回肠的间奏,全场登时欢呼——我的眼泪又来了。
全场歌迷在一起,跟着董亚千的喜怒而喜怒。乐极时拼尽全力合唱,曲调转为冷静时又回归信仰与虔诚。
我无法说明万青带给我的意义,三年的时间不算太久,万青又太过藏匿而深沉,很多东西我一定听不懂。但万青的意义又确实很不一样,这个高水平的唱中文的摇滚乐队,是一个万能的集聚青年的地盘,我们心中所不能言说的秘密、困惑的人生大命题,都被它所歌唱。
贝斯手兼作词者姬赓曾经说:“我们渴望这张塞了很多东西的唱片还能留下空地的丝缕感觉,这样的话,所有听到的人,就有可能并肩站在一起。”
它实现了。
如今所有听到的人,都并肩站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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