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的活该

二十年代农村残像

他终于死了，死在了炎热的夏季。

他死的活该！就连他的子女孙儿都认为他活着是一种多余，活着是一种耻辱，活着是一种罪孽，连同全村的百姓都为他的死而拍手称快。因为天气炎热，加上谁都不知他死了多少天，尸体严重腐烂，真是死的遗臭万年！

他就是村里的虎儿，小名老虎。论辈分我应该叫他爷爷，因为他和我的爷爷都是一个老祖宗，有血缘上的牵连。但是由于他一生中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性格暴戾，从我懂事起，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爷爷，并对他望而畏之，绕而远之！

老虎生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比我爷爷小了五、六岁。他出生的年代和我爷爷一样，正赶上了改朝换代。无休止的军阀混战，连年的饥荒，再加上日本鬼子惨无人道的大侵略、大屠杀、大掠夺，这一辈的好几代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能保住一条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老虎也没有逃脱历史的悲剧，也是这个年代严重的受害者。

老虎，名字叫的倒是很响亮，在村中凶暴成性，无人敢惹，没人敢碰。可是日本人还没进村，他就和家人早早地躲在了沟壑山洞之中。因为他知道日本人见人就杀，杀人如割草，杀人如乱麻，不管你是苍蝇还是老虎，人人格杀勿论！

老虎，是村里的“纸老虎”，只是在村里让人生畏。他怕上战场，他更怕死。他为了躲避八路军游击队的抗战征兵，自残了自己的一条腿，逃过了一劫；他为了逃脱国民党抓壮丁，不惜代价跳入了旋涡，躲过了一难。他这种人根本谈不上参加什么抗美援朝，更没有脸面上老山前线，即使去了，不是逃兵就是叛徒，甚至早被流弹炸的死无全尸！

新中国成立后，大部分老百姓处在饥寒交迫的农村生活中，而老虎却成了十里八村的“赤脚医生”，生活却过得要比普通百姓好得多。

“赤脚医生”，通俗的讲就是光着脚丫种地的医生，是一份没有收入保证，没有名份的医疗卫生工作者。

“赤脚医生”，科学的讲是中国卫生史上的一个特殊产物，是文革中期开始后出现的新名词，指的是乡村中没有纳入国家编制的非正式医生。

老虎便是周围村子的“赤脚医生”，虽然队里和国家都不给补助，有时还得误了自己的农活，但是老虎却有自己的生存法则。给别人看完病，哪怕就是一个窝窝头都不嫌少，偷偷地拿回家充当口粮，这种事不是你知我知，而是大家都知。因为他是十里八村唯一的医生，所以人人就都得供养着。

老虎结婚后，一共生育一男三女四个孩子，就是靠着集体的工分和行医维系支撑着全家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也还是安然。

坏人都是好人给惯出来的，老虎也不例外。他以行医为由，不去参加集体劳动，但是工分却一分不少。他手脚利落，因为他一夜之间就能从有人看守的集体库房偷出一袋谷子，这袋谷子足够他一家人一年喝粥的口粮；他气力无比，一人扛回了邻村的好几根木头，偷埋在窑后的土堆下，这些木头足够做两副门窗。这些事其实村民们都心知肚明，只不过是惹不起，躲得起，睁一眼闭一眼罢了。

老虎的胆子越来越大，行医的手脚越来越不安分。这不，邻村有个妇女需要他接生，他却手脚没有分寸，欺辱了这个妇女，还要回了半袋口粮。这个妇女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她和她的男人向队里检举告发。队里再三包庇，最终纸包不住火，让村里的民兵用粗粗的麻绳绑住吊了整整两天，他的骨头真硬，一声没坑，死不认账，后来被法院判了三年劳改。

当时我爷爷在政法系统工作，看着老虎家里的孩子们衣不裹暖，食不饱腹，可怜至极。于是向上级部门反映，老虎不到三年便提前放了出来。放出来的老虎却是放虎归山，他死不悔改，依然我行我素，大事不犯，小事不断，成了村里面的一大祸害，村民们甚至把怨气撒在了我爷爷的身上。

改革春风拂大地，政策开放暖人心。农民们迎来了改革的春风——土地承包责任制。农民们有了自己的耕地，极大地提高了生产的积极性，也提高了粮食的产量，解决了生活的基本温饱问题，所以耕地便是老百姓的命。

老虎出狱之后便不再从医，但还是弄了些歪门邪道，不知道神里巫里，左乾坤右八卦，做起了“阳阳先生”的行当，还捎带的算命。他给东家结婚看日子，给西家丧事定乾坤，甚至自吹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能算出人生来和逝去前后一百年，以此糊弄了好些财物。但他却视耕地如命，即便是不择手段！

老虎分散着好几处耕地，当然也就和好几户村民有了交织。阿明便是老虎的耕地邻居之一。老虎私自移动了与阿明家的耕地界碑，霸占了将近二分耕地，甚至把界碑线上阿明家的青苗都给拔了，种上了自己家的庄稼。两家你移过来，我移过去，闹得不可开交，最终两家大打出手，结果就是阿明被打的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

乡政府和村委会出面调解，最终以老虎赔偿点医药费，把界碑归回原位到此了结。但是调解完不久，界碑又被神出鬼没的移走二分地，阿明实在没有任何办法，甘愿受辱，自认倒霉！

村里所有和老虎交织的耕地界碑无一例外的被移动。老虎就是移动沙丘，他有了经验，他耐着性子，他有了蜗牛的精神。他不是一次性移动，隔几次移动一点，每年都在移动，于是他霸占的耕地足够两个人口的耕地。

老虎霸占耕地还能出奇招。他把坡地上的水渠修在了别人耕地界碑的那面，遇到下雨天，尤其是暴雨天，雨水便会自然地把别人耕地的土壤冲刷走，雨后老虎便去把扩展的水渠填埋，当然填埋的土地理所当然归其所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十年九旱的山村也有水浇地。先祖的村民们在山泉的上游修建了一个蓄水池，晚上把水池蓄满，第二天大清早分组轮流浇地。全村分出了七个组，每天一组，每组一个礼拜轮流一次，并且蓄的水刚刚好，甚至有些不足。

老虎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哪天想浇水，哪天就浇，把自己的地浇的饱饱的，有时因为浇水过多，菜叶子都发了黄。人们和他理论争吵，都无济于事，反而更加变本加厉。老虎浇完地用完水后，把水改到了河沟里。任凭白花花贵如油的山泉水顺着河沟一路流逝，祸害了所有用水的村民。

人们敢怒不敢言，只是在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都盼望着，祷告着，祈求老天惩罚他，渴望阎王爷收了他！

老虎不仅霸占别人的耕地，祸害村民们的用水，还想方设法的侵占别人的宅基地。这就和我们家扯上了近半个世纪的恩怨！

我家的窑洞是老宅，而老虎的窑洞是建在我家窑头上的新宅。他为了建宅子，肆无忌惮的把所有的碎石头烂泥土全部倒在了我家的窑后。窑后祖辈留下来大片的金针花，开的正艳，香气正浓，就那样被无情地掩埋；祖祖辈辈栽种的枣树，有的打断了树枝，有的削断了树根；山药的果实把泥土撑开了缝，眼看着收获在望，也没能逃过老虎的劫难！

爷爷不止一次的和老虎商谈，他嘴上答应，半夜时分依然偷倒垃圾。我真的对老虎佩服的五体投地，因为老虎的精神就是愚公的精神，生命一刻不止，倾倒垃圾一天不停！

爷爷和老虎彻底扯破脸皮，是因为老虎又在故伎重演。老虎住的高，我家住的低，下雨时他把水流改在我家的窑后，一夜之间，雨水顺流而下，冲垮了百十年的围墙。第二天爷爷就找了乡村两级干部，进行实地考察，就地解决。

老虎在乡村两级干部面前，表面上老老实实地道了个歉，也诚诚恳恳地认了个错，调解基本没结果。又一次暴雨夜，爷爷在雨中守候，终于抓住了老虎正在改水和偷砍我家的树。

老虎先把水改在我家窑后，然后偷偷地砍断了好几颗枣树的根，又用土埋上，让树慢慢的死去，可见其用心之恶劣，心狠之残忍！我爷爷实在忍无可忍，拿起了离休时单位发给的拐杖狠狠地敲了老虎几拐杖，老虎竟然没敢还手——爷爷已经八十一。

这也是爷爷一生中除了打日本鬼子和美帝贼寇之后唯一的一次动手打人，也给村民们出了一口怨气，报了一次仇恨。村民们为爷爷感到骄傲，甚至有些崇拜，更认为老虎其实并不可怕，只是没人愿意出头，没人愿意和他结怨而已！

就这样，老虎对我家宅基地侵占了大半，和我爷爷斗了二十多年，直到爷爷八十九岁去世后，我们两代人还在与老虎作斗争，最终我们也没能斗过他！

老虎家里养了十来只羊，一头牛带着一个小牛犊，还有猪呀鸡什么的。一年四季他家的牲畜和他一个德性，全部散养在外，今天吃了东家的谷子，明天吃了西家的稻子，全村人都深受其害。尤其是到了夏秋之季，别人家是割草喂牲畜，而老虎却是去别人地里偷割庄稼喂牲畜，村民们都是敢怒不敢言，憋着一肚子火，都诅咒老虎不得好死。但是老虎依然活着，依然活的好好的！

老虎四个子女，女儿最大，为人也是最好的。她经常劝说其父亲不要去祸害别人，与人为善，行善积德，老虎只是含糊其辞的答应着，依然独善其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老虎的子女里最为出息的便是大女儿——人大代表，去北京参加过好几次人代会，见过两届国家最高领导人！

那年冬季，老虎的大女婿出了车祸，住进了县医院。老虎的大女儿回家准备了几件衣服，拿了一些饭菜，估计进城陪侍自己的丈夫。谁想到夜里下了一场大雪，大清早她一出大门，就被一辆三轮车冲坡而下，把她撞到水渠里，当场死亡！

老虎的心就是铁打的，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后，村民们都感到有些悲楚。而老虎却还是一个样，还是一个德性，依然我行我素。他在村子里开始倚老卖老，讹了东家讹西家，偷了前家拿后家。村中人见了他都像躲避瘟神，躲避瘟疫一样，离得远远的，恨的咬牙切齿，都在盼望他快点死去，诅咒他不得好死！

也许老虎真的给后代造下了天大的孽，种下了深深怨。大女儿死了不到两年，二女儿又得上了癌症，我离家在外好几年也不知二女儿——我的远房姑姑可好！

前没几年，老虎唯一延续香火的儿子，身患重病也悄无声息的逝去了。接着老虎的老伴也带着他的耻辱，带着对失去儿女的悲痛含恨而去。

老虎霸占下了无数的耕地，现在无人耕种，也没有人敢去耕种，地里长满了荒草；老虎侵占了那么大的宅基地，盖起了五六间窑洞，四五间南房，诺大的院子只有他和自己的影子作伴，然而他还是不思悔改！

老虎终于活到了八十四——必须死（村里人对他的谐音）！他竟然在城里租上了家，据说是还养活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过几天就和他要钱，他把自己的粮食粜了，家产变卖了，把钱给了那个女人。种地时他依然回村种地，更没有收敛他那颗害人的心。他的家产已被他挥霍一空，吃了上顿没下顿，过着饥不择食的日子。尤其是他年岁老高，走路都跌跌撞撞。村民们都怕被他讹诈，都越躲越远，都说他离死不远了！

去年六月三十号，我回家探望父母。晚上十点半左右，身体不适吃了点药，正准备睡觉，突然在我家窑头上传出了女人们的嚎哭声。我说估计是老虎死了；我爸说不可能，十多天前还见过老虎出地干活；我妈说也许是有夫妻夜半吵架。

我爸带着疑惑，穿上衣服出门探看。声音就是从我家窑头传出来的，这些嚎哭声足以证明老虎的确死了！

老虎的确死了，可是他死的有些蹊跷。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是病死了，有的说是喝了农药毒死了，不管咋说老虎终于死了！

老虎的确死了，可是不知道他到底死了有几天。

那天傍晚，有个村民家的羊没有回圈，而是跑到了老虎的院子。这个村民原本就不敢进这院子，生怕老虎讹诈，为了自己家的羊，他还是硬着头皮进去了。

老虎家的院子里有一股恶臭，门是开着的，家里黑乎乎的没有灯光。这个村民叫了几声，却没有人回应，于是他想进去看看。这一看不要紧，这一看真要命，直吓得他魂飞魄散，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严重腐烂，恶臭弥天的尸体！

这个村民连滚带爬，连哭带叫不知咋走出这个鬼魅的院子。

第二天，天刚亮，老虎的侄儿——我的远房叔叔，就给我爸打电话，说老虎死了，村里人不愿意帮忙，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安葬，让我爸尽快组织村民安排老虎的丧事。

我因为家中有事，上午便离开了村子，回到市里面。后来听我爸说，老虎死了至少有一个礼拜以上，天气是那么的炎热，尸体高度腐烂。尸体上的蛆都是满满的，喷洒了一些灭虫子的药物，拿铁锹铲到棺木里，好说歹说，叫了几个村民，终于把这个死的活该的人下了葬！

老虎死了，全村人都说他死的活该，死的罪有应得，死的为民除害！

我也对老虎有深深的怨恨。不管咋说，毕竟一条生命逝去，不管他生前有多恶劣，有多可恨，有多该死，现在也该画上一个可悲的句号，不再去记恨也就罢了。

愿生者诫勉，逝者安息为好！

相争一世，死后三尺

/文中配图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