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相册里,存着几张春节期间在老家拍的麦田图片,每次翻看,总仿佛自己又站到了麦田边观看。那青青的麦苗,黄绿、翠绿、青绿、墨绿,层次各异,长势也各异,但在阳光的照耀下,都绿得晶亮,绿得灿烂,不失盎然生机。
在我的脑海深处,藏着三段关于麦田的刻骨记忆,抹也抹不掉,如果按时间顺序来挖掘,最久的一段应该是在八九岁时的光景,我刚刚学会了做饭,第一次去给在田里劳作得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的母亲送饭。
彼时,正是芒种期里的某个晌午,小麦覆陇黄,地里却不见一人,割麦的人都回家吃饭了。我提着竹篮站在田头上四处搜寻,搜寻母亲在哪里。我的篮子里放着一碗米饭,一小碗炒韭菜,和一搪瓷杯神仙汤(老家叫法,是用几滴菜油、几滴酱油、少许盐和蒜末,经开水冲泡而成),是在玩伴的帮忙和指教下完成的。
我搜寻了很久,在很远的一块高地里,终于看到有个与母亲一样颜色衣服的背影,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又伏下的。我判断那是母亲,便很小心地从羊肠式的地埂上穿行过去。风吹过时,麦浪从远处一波波扑打过来,刷得脸和脖子直痒痒,而我却越走越高兴,因为那正是母亲。
母亲没发现我,直到我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叫吃饭,她才一惊,猛地回头看向我。也正是那回头的刹那,至今都似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憔悴而又疲惫的面孔被太阳晒得通红,头发胡乱地扑在汗涔涔脸颊上,胸前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见我拎着个篮子来送饭,又惊又喜,问,你做的?我轻轻地答,嗯!心里很有成就感。
母亲没有夸我,只是叫我放下,她自己也放下镰刀把双手在衣摆上揩了揩,走过来端起神仙汤猛喝了几口。喝毕,转身看看大片站直的麦子,立马又显焦虑色,叹了口气说,你回家吧,看好弟弟妹妹。便又捡起镰刀弯腰去割……我记不清我是怎么走回家的,只记得当时十分的不舍,好想立刻长大,帮她一起割麦,但也有些怕,她什么时候才能割完呢?
第二段是个重复记忆,十多岁,寒假里,我家的地被村干部重新划分过了,母亲要给冬麦施冬肥,肥料是新兴的化肥。化肥不能满田撒,否则会烧坏麦苗,必须要点,叫点化肥。点的程序是先用一个化肥棍( 木做的,一头是圆锥形, 另一头有个称为拐的手抓小横木,锥形上面的几厘米处钉了个楔子,方便脚踩)在田里踩个洞,抓小撮化肥丢(点)进去,最后用脚踢些洞口的泥土把洞盖上。
踩洞是力气活,都是大人干。洞与洞之间的洞距与行距,一般都是平常走路的步距。所点(丢)肥料的多与少,则视麦子的长势而定。我家那时的地不多,也就三四亩地。但在我们小孩子看来,那也是无边无际了。这种活计如果都让大人干,得四到五天时间,而若是全家大小都上阵,两天就能完成。所以每年这个时候,我们这些虾兵蟹将都会被父母连哄带押地赶下田。
点化肥最苦的当数抓、点化肥的人。一般都是我干,低头哈腰,没完没了。弟妹因为年龄小,负责踢土填洞。冬天天太冷,我的手总爱生冻疮,化肥又刺激人的眼睛和皮肤,往往直到干完,眼泪才干,手也被刺得更烂更麻木。我虽然不情不愿,然干完后又欢天喜地,成就感满满,感叹终于帮家里做成了一件大事。
第三段仍然是个重复记忆,我成家了,有了儿子,多少年不事农桑,又回过来从头学起。而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没日没夜的忙,我一手抱童稚,一手荷箪食壶浆,随家人匆匆忙忙割麦去。
儿子坐在一把伞撑起的阴凉下,我低头割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割一会麦,直一会腰,掉头看看儿子,再掉头看看直立的麦子,有不甘,有无耐,也有绝望,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坑,学白上了,一辈子只能这样了。
几年以后,农村的农业生产有了很大的改变,施肥有了新方法,收割有了收割机,乡人们只要备好口袋,坐在田头聊着天也能把麦子收回来,可我却离开了家乡。如果把上面三段经历连起来看,其实就是我个人绝拒土地、离土地越来越远的心态历程。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经历丰富了人生,才让我以后走路,小心翼翼,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
如今,我当然不再有那时的心态,我喜欢平房多于楼房,我喜欢乡下多于城里,我更喜欢看庄稼地里生长的庄稼。然喜欢归喜欢,却不可能因喜欢而不顾一切的,历史也不可能因个人喜欢而改变的,距离产生美,只能远远地观望。
我见麦田多妩媚,料麦田见我亦如是。
麦田记忆
麦田记忆
麦田记忆
麦田记忆
麦田记忆
麦田记忆
麦田记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