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鸡蛋是救赎

作者: 载笑载言_3e52 | 来源:发表于2018-03-12 19:37 被阅读80次

    淑气急催黄鸟,晴光爆转绿苹。万历二十一年,长洲的春天来得特别早,东君令旗一挥,花红柳媚光速占领了长洲城。街市上、深巷中,每一个角落都蒸腾着闹哄哄的春意。

    百工巷一处破陋的小院里也被春意胁裹着躁动了一番。

    对,就是一番,只是一番。它没有大开大合的从容舒展之美。它是红艳艳火辣辣的鞭炮还没响出声便突然泄成了一地碎片。

    它是你看着点燃的烟花蹿上了天,你想像着一派漫天流光飞舞的缤纷气象,然而它却直直地栽下来,将你脚边的泥潭砸了个遍地开花。

    你问了,为什么有人会在泥潭边放烟花?

    呵。看官啊,大千世界,古往今来,尘世上,不在泥潭中挣扎着讨生活的,能有几个?

    生活对于贫贱夫妻尤其苛刻。在张三的家里,连春光都成为一种暴力凌虐。

    1

    片刻功夫,一念之间,张三嫂的人生发生了重大变化。

    先是被丈夫好一顿家暴,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被五花大绑着送进了县衙。

    谁都能看出张三这次是下了狠手的。这对小夫妻结婚不到三年,日子虽然吃了上顿没下顿,但两人平素也是恩爱有加,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围观者的叹息声猜测声此起彼伏。

    然而张三嫂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她不哭,不闹,是那种受过重创之后神魂俱不在家的呆滞表情。

    她像在梦中穿行一般,被丈夫推搡着出了百工巷,过了石板桥,看丈夫使出洪荒之力擂响了县衙门口的升堂鼓,看丈夫歇斯底里地对她发出控诉:——青天大老爷,这个恶妇毁了我的家产啊啊啊~

    张三嫂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她恍惚想起两个时辰前,两个人仿佛还眉飞色舞的样子。

    2

    “哎哎哎,大姐快来,好事好事,天大的好事!”张三兴冲冲地捧着一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摆到了床上。

    “鸡蛋!”张三嫂的眼睛一亮,口腔里顿时水漫金山。作为一个常常为无米之炊为难的巧妇,她的脑子飞快地盘算起来:家里没有隔夜的油盐,炒鸡蛋是不行的;没有盐没有酱油,蒸蛋羹是不可能的;没有茶叶没有花椒,茶鸡蛋是做不成的……只有白水煮了。

    肚子叫得惊天动地,她咽了口唾沫:“我去烧水。”说着转身就往厨房跑。

    “大姐,大姐,你听我说。”张三一把拉住了她,“这个蛋,不能吃。”

    “是坏蛋?”张三嫂懵了,她不甘心地看着那个鸡蛋,嘟囔道,“看着挺新鲜的来。”

    张三那因为三餐不济而蜡黄的脸,突然泛起了一层蜡黄的光。他神秘地看看窗外,低声道:“你先去把门关上。”

    张三嫂皱着眉头关上了破烂的大门。

    “哎,大姐,你听我说。”抑制不住的兴奋让张三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大姐呀,你可千万别小看了这只鸡蛋,咱们的万贯家私,可都是要从这只蛋上生出来的啊!”

    张三嫂想不屑地笑话一下丈夫白日做梦,可又被他的郑而重之镇住了:“这么小的一个鸡蛋,连罐子底也盖不住,万贯又从何而来?”

    张三成功地吸引到了妻子的注意力,这种成功的感觉让他感觉成功已经哭着喊着追着他和他形影不离了。

    自信使他蜡黄的脸上蜡黄的光又添上一层微红。

    “大姐,隔壁老王家的母鸡开始孵蛋了,明天我就去请老王大哥帮咱把这个鸡蛋也孵上。二十一天后,小鸡就能出窝,到时候,我挑一只小母鸡回来养,她每个月最少可以下十五个蛋吧?”

    张三嫂点点头。

    得到妻子的首肯,张三越发自信:“这样,一年就是一百八十个蛋,两年就是三百六十个,鸡生蛋,蛋变鸡,咱们最少可以有三百只鸡了吧?”

    张三嫂咽了口唾沫,脑子有点走神,她一心一意地盘算起两年里被丈夫略过不提的零头——六十个鸡蛋,十五个炒着吃,十五个蒸着吃,十五个煮来十五个卤……

    看到妻子无限神往的样子,张三得意地总结未来两年的工作成绩:“三百只鸡,可以卖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

    张三嫂从来没有见过二两银子以上的巨款,何况是十两。她真的被镇住了。

    张三的声音急促而颤抖:“我用这十两银子去买五头母牛,母牛再生母牛,三年,咱们就有二十五头母牛了!”

    “母牛生下的母牛还是会生牛。”张三嫂兴奋地抢着说。

    “对对对,这正是我要说的,母牛生下的母牛再生母牛,再过三年,咱们就有一百五十头牛了!”张三的耳边似乎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哞哞叫声。

    张三嫂算不过来了,但她的思维仍然紧跟着丈夫:“一百五十头牛,那就是,那就是……”她张口结舌了。

    “那就是三百两银子!”张三得意洋洋地接受着妻子的膜拜,作为一个城市混子,没有点算学的底子,那还怎么混?呃,他虽然混得不够好,可是,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总算也没有将一家两口饿死。

    这真是天文数字!张三嫂虽然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妥,但这天文数字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足够压倒一切不妥,何况那不妥也是隐隐。

    3

    上帝说过,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

    三百两银子的美梦还不够美,还要再美!

    “我拿这三百两银子放债,三年后可以有五百两银子的利息。”张三的眼里跳跃着白花花的银光。

    “啊——”张三嫂惊叫道,“本息加起来就是八百两!”

    张三飞快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同时拼命地捂住了老婆的嘴。

    “低调,低调!你不怕招贼吗?”

    张三嫂看看窗外,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小声问:“然后呢?”

    然后?

    张三长舒了一口气,久久地,深情地看着妻子,一直看得她脸红心跳,忘了辘辘饥肠。

    “然后,就该我们过好日子了。”张三将妻子揽在怀里,“我用三分之二的银子买田置业,用三分之一的银子,买佣人和小老婆。从此以后,我与你就只过吃喝玩乐,荒淫无耻的日子!”

    话音刚落,张三嫂就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放在床上的鸡蛋,“啪”地一下在床头磕开,仰起头飞快地一吸溜,张三的万贯家财进了肚。

    张三惊得目瞪口呆。

    张三嫂冷笑道:“你刚才说甚来?买小老婆!不能留下这个祸根。”

    4

    张三看着妻子嘴角还没有来得及擦掉的黄的白的蛋液,再看看张三嫂手上还没来得及吸干的蛋壳,只觉得浑身冰凉,魂飞魄散。

    看着丈夫蜡黄的脸色迅速转化成了玫瑰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三嫂顿时被吓住了,她慌不迭地扔掉蛋壳,扶住张三:“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张三瞪着妻子,胸脯激烈的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小母鸡打鸣般的啸叫声,断断续续,哽哽咽咽。

    张三嫂吓惨了,她一边“大哥大哥”地叫着,一边用手捋着张三的胸脯给他顺气。

    好半天,张三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的家产啊——”

    直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

    张三嫂也有点后悔,与其彻底没了丈夫,还不如让出一半。自己真的做得有些绝了,怎么连个轻重都不知道呢?

    她还没有自责完,张三已经化悲痛为力量,使出降龙十巴掌,目标明确,力道抒情,将“稳、准、狠”三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张三嫂的世界里顿时星光璀璨,明星的光环此伏彼起,环环相扣,蔚为大观。

    痛,并闪亮着。

    十招之后,张三嫂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脸上姹紫嫣红开遍,雍容艳丽了许多。

    但是张三顾不得欣赏,他的武功正施展得酣畅,掌法使尽之后,自然而然地化掌为爪,将一套九阴白骨爪行云流水般使将出来,同时佐以狮吼功:“我掐死你这败家娘们,我捏死你这恶妇,我打死你这千年扫把星……”

    到底是女人,张三嫂开始还能左右躲闪着抵制,渐渐便失去了招架之力,只能使出最后一点内力,一声弱似一声地喊着:“救命……救命啊……”

    邻居们闻声而至,争相拦住了失去理智的张三。

    5

    张三这才觉得筋疲力尽,他一屁股坐在早已被捧过被磕破被摔落被踏碎的鸡蛋壳上,如丧考妣般地哀嚎起来:“我的家产啊啊啊——”

    邻居们面面相觑。

    情已抒,恨未已。

    虽然大半天粒米未尽,但仗着这万丈怒火,张三又勇敢地站了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拨开人群,去水缸前舀了几瓢凉水灌下,又舀了半瓢凉水扑了扑自己的脸。

    良民的理智顿时归位。

    他捞起水缸边的一截绳子,华丽转身,庄严正告左邻右舍:“各位阿叔阿娘大哥大嫂,这恶妇不守妇道,我要把她绳之以法,送官惩治,请街坊们做证。”

    邻居们再次面面相觑。隔壁老王困惑地问:“兄弟,到底是怎么了?弟妹整天屋门不出院门不迈的,怎么不守妇道了?你让我们做什么证?”

    张三的悲愤又如钱塘江潮水般地涌上来,一浪更比一浪浪。他仰天深吸一口气,哽咽道:“现在,你们都别招惹我伤心,去了衙门自然知道。”

    他不顾众人的阻拦,坚持用绳子将迷迷糊糊的妻子捆了起来,推推搡搡地出了门,沿着百工巷,来到石板桥,过了石板桥,来到威武庄严的衙门前。

    张三擂起了升堂鼓,十年家产的灭失之痛加重了鼓声的肃杀之气。

    6

    新任县令江盈科匆匆升堂:“下跪何人?有何冤情?”

    “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与小人做主啊。”张三嘶声喊道,“小人张三,这个恶妇是小人的浑家。她毁了小人的一大笔家产,求青天大老爷将她处死。”

    “这张三还有家产?”观审的人群顿时发出诧异的戚戚促促的议论声。

    “威——武——”两排粗壮的衙役们及时呵止。

    江县令看着跪在地上痛不欲生泣不成声的原告,又看看被打得伤痕累累几乎半瘫在地上的被告,他沉吟片刻,问道:“张三,你家产几何?张氏又将你家产毁到何等地步?”

    听到县太爷的问话,张三突然之间浑身发抖,脸色酱红,胸脯又开始激烈地起伏,他想回答,可是喉头里又发出了小母鸡打鸣般的啸叫声,断断续续,哽哽咽咽。

    人群又开始骚动。

    “威——武——”衙役们适时地制止着。

    江县令温和地说:“你不要怕,如实说来,本县与你做主。”

    好半天,张三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抽抽噎噎地说:“小人家贫,好不容易得着一个鸡蛋,准备将它托给隔壁王大哥孵一只小母鸡,然后好生饲养,让鸡生蛋,蛋变鸡……”

    张三回忆起一天里最幸福的时刻,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絮絮叨叨地将自己生命中第一个十年计划合盘托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说得细致认真,满腹委屈,一点也没留心到人群里的阵阵哄笑声。

    衙役们也被张三的人生规划感动了,他们不再用“威武”制止人群的骚动,只是使劲地憋着笑,个个面色通红。

    江县令倒没有笑,他怜悯地看着张三,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他的妻子看上去更小一点,都还是个孩子啊!

    当张三将自己的迷梦叙述到结尾时,他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他愤怒地说:“这个恶妇就这样,将我的家产,将我八百两银子的家产毁了啊!”

    说罢嚎啕大哭。

    这下,不止围观的人群,连衙役们都憋不住地笑喷。

    然而,江县令一拍惊堂木,正色道:“如此大的一笔家业,居然毁于张氏之手,委实可恶。来呀,将张氏给我烹了。”

    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着江县令。

    7

    张三嫂这下灵醒了。

    她大哭道:“爷爷呀,我丈夫说的家产都还没有成为真的,为什么要将我烹了啊啊啊……”

    江县令说:“张氏,你不服?”

    张三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服……民妇……不服啊!”

    江县令忍不住笑了:“那你丈夫说的娶小老婆也没有成为事实,你为什么要将鸡蛋吃了?”

    县令的一笑,让张三嫂放松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万分委屈地说:“我也知道,他要娶小老婆没有成为事实,可是,除恶要趁早啊。我不早点拔除祸根,等他有一钱,那不就晚了吗?”

    江县令哈哈大笑起来,顿时堂上堂下的笑声包围了这两个有美好梦想的人。

    张三早已停止了哭泣,两个人茫然地看看四周,又茫然地看看对方。

    笑够了,江县令一拍惊堂木,和颜悦色道:“我看你二人夫唱妇随,倒也是天生一对,烹了张氏倒也可惜。张三,我问你,你二人成婚几年?感情如何?张氏过门之后可曾有失德行为?”

    张三讷讷地说:“小的二人成婚三年。感情甚好。除却今日之事,张氏过门之后并无失德行为。”

    江县令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二人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今日之事,皆由妄心所生,你二人都回去好好反省反省。”

    张三怔住了。

    江县令微微一笑:“怎么?你还是觉得张氏非死不可吗?”

    张三叩头道:“小的不敢。青天大老爷判的自然是极有道理,小的理当听从。只是小的不明白,今日之事,怎么就是妄心所生呢?”

    江县令点点头:“你由一只鸡蛋算出八百两银子的家产,此谓贪心,张氏吃掉鸡蛋,源于嫉妒之心。总之,都是荒唐的,这就叫妄心。明白了吗?”

    张三茫然。

    江县令哈哈一笑:“好吧,念你二人年轻,本县送你两只鸡蛋,你二人好自为之,看看十年后能不能挣得八百两银子。”

    张三大喜,拉着妻子连连叩头:“多谢青天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如果大老爷肯赐两只鸡蛋,十年后,便是一千六百两银子,到时候,小人定将其中一半回报青天大老爷。”

    “哈哈哈哈……”堂上堂下顿时笑声一片。

    江县令大笑指着他:“我一个铜板也不会要你的,你尽管试试吧,万一不成,你再想想我今天的妄心之说。”

    “是。”张三虽然还是不明白,但也不敢再问了,他生怕再问,江县令就改变主意,不再送他鸡蛋了。

    当家丁从后院取来两只鸡蛋交给张三的时候,江县令又笑吟吟地说:“切记,此番不可再生买小老婆的念头了。”

    张三肃然道:“小人不敢。”

    沉默半晌的张三嫂突然泪流满面,她磕着头高呼:“多谢青天大老爷为民妇做主。”

    “哈哈哈哈……”一贯庄严的大堂重叠着从未有过的欢乐。

    8

    时逢三五夜,月上柳梢头。

    张三将两只鸡蛋郑重地关在罐子里,然后来到床前。

    “大姐,今天我不该打你,小的在这里给你陪不是了。”

    张三嫂不吭气。

    张三讪讪地说:“我以后再也不了。”

    月光下,张三嫂的眼睛里涌出了两行泪,她吸了吸鼻子,哽咽道:“算了。可是,我现在不能不伤心……等我不疼了,我再忘掉这件事,好不好?”

    张三也流下了眼泪。

    过了一会儿,他咬咬牙:“我今天没挣到钱,害得你饿了一天。反正江老爷给了两只鸡蛋,我去煮一个给你。”

    “不要。”张三嫂忍着身上的疼痛拉住了他,“我已经吃过一个生鸡蛋了,一点也不饿。倒是你,一天了,什么都没吃,要是你饿,你就煮。反正我不吃。”

    张三忍不住抽泣起来,他蹲在床前,将额头轻轻靠近妻子的脸:“你不吃的话,就留着这八百两银子。明天一早,我就去找王大哥。然后去找活干,给你买吃的。我们一定会好起来的。”

    两个人的泪水混在了一起。

    突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张三嫂惊叫:“有老鼠!小心鸡蛋!”

    张三以一种誓死捍卫私有权的姿态跳起来,直奔装着两只鸡蛋的瓦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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