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伟这个人,怎么说呢,我无法准确的找到个词来形容他。每当有人向我问起他,我都会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只会是,他啊,他太…太…太那啥了。
大伟给我打电话,说一起吃个饭。我说,那行吧。我们约在一家叫做农家小炒的小饭馆。点了一个小炒肉,一个炒时蔬,还有一个皮蛋丝瓜汤,加两碗饭,很文艺的吃法。
我吃完了一碗饭才发现大伟只吃了一口米饭就没吃了,筷子搁在桌子上,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我吃,整个人愁眉苦脸的。
我顿时背脊一凉。但我看得出他心情比较低落,于是我还是尽量和颜悦色的问,大伟,你怎么不吃了?
大伟说,不想吃。
我说,你为什么不想吃了?
大伟说,我不想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移开了目光,看着对面墙上的价目表。
我直觉问题比较严重,我也放下筷子,问,你为什么不想活了?
他像是在思考,隔了一会儿,说,觉得活着没有意思。
我更温和的问,那你为什么觉得活着没有意思呢?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很快又移开。隔了一阵,他闷闷的说,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我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耐心的问,那你为什么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了呢?
他终于暴跳如雷,骂了一声,操,有完没完了!就将他那鸡爪子伸向了我。很快,我们扭打在一团。
他抓破了我的脸,我在他肚子上踢了好几脚。
他虽然抓破了我的脸,但我觉得我还是要想出一个词来说明他,要不然他稀里糊涂的来,又稀里糊涂的去,真的连一个词语都没能留下,那太憋屈了。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觉得,如果一定要在他的墓碑上写点什么的话,或许只有作家这个词稍微具有概括性,也是他比较愿意接受的。
之所以用作家这个词,是因为大伟爱好文学,喜欢写小说。但如果要以看过的书的数量来评论的话,他其实也不能算太爱好文学。因为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从来没有完整看完过一本书,更不会花钱买书,也就是说,他看过的书屈指可数。再说写小说这件事,每当我问他在做什么,他都说在写小说,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看到过任何他的成品。他没有出过一本书,也没有任何名气,更没有任何粉丝。唯一知道他会写小说的人,只有我,但可惜,我不是他的粉丝。
倒不是说他没写出个什么来,只是他写的东西,怎么说呢,用一个好听的词来形容是太高深了,但在我看来,根本就是狗屁不通一派胡言。他除了不会写畅销文学的题材,也不会写现在特别流行的伤痛文学,农村文学,都市文学等一系列文学。他写的东西,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虚,飘。比如,我见过很多人写眼睛的,有不好看的死鱼眼,美丽动人的星辰。但他的眼睛是,厚重的山峦般,涤荡的圣水,还有连绵的云层。完全不知所云。
他还会写歌词,他写过很多首歌。比如《会飞的猪》,《奔跑的鱼》,《我不喜欢和狗一起逃跑》,《抓住了找妈妈的毛毛虫》。他不光写,他还自己唱。每次都是一个调子,莫文蔚《童年末日》的曲。从这些名字就能明白,为什么会没有人找他写歌。
大伟很小就有一个梦想,他希望能写一部他自己满意的小说。所以他高考报考了省里文学专业最好的大学,可人家毕竟是王牌专业,他很自然就落榜了。他又奋斗了一年,还是落榜了。到第三年,他终于时来运转,考了一个以省名打头的大学,一个理工科大学,王牌专业是建筑,他选了文学。
当然,这是他的梦想,他的选择也是能理解的。但是,我们都没办法理解的是,他好不容易才考上了大学,结果只读了三个月就收拾行李滚回来了。
原因更扯淡。据说,有一天晚上大伟睡不着,起来跑到外面去散步,散着散着,忽然来了灵感想写诗,且一发不可收拾。他怕忘记了,就赶紧找了块石头,才思如泉涌,他就心潮澎湃的把诗写在了石头上。他自己说,写得那叫一个龙飞凤舞,意气风发。
后来被学校文学院一位颇有声名的教授看见了,将这首诗抄了下来拿到课堂上念给学生听。大伟一听就知道是他写的,听老师在上面念的时候,他在下面暗自窃喜。老师说,不知道是谁写的,大伟高兴的把手举了一下,还没举到课桌上,老师就说,好高骛远,无病呻吟。同学们于是很配合的发出一阵欢笑。大伟举到一半的手只能不自在的在头上挠了一下又悄悄放了下去。第二天,他就主动退了学。
我说,屁大点事儿,你至于退学么。
他说,你不懂,这是对我最致命的侮辱。
我说,那你现在怎么办?你二十一岁了还什么都没有,以前还是个大学生,现在连大学生都不是了。
他说,我不信我写不出小说。
我说,那你总得养活你自己。你现在没有学历,没有本事,没有手艺,没有钱。你要吃饭啊。
他说,我来这世上不是为了养活自己。
我被气得无话可说。
那次的谈话不欢而散。之后我们分道扬镳。再次见面又是好几年了。
有一天我去超市买菜,碰到一个人在卖牛奶的地方转悠。我感觉他像大伟,只不过他比大伟要消瘦很多。我转身走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我,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真是大伟。他提着一箱早餐奶麦片。他竟然会买早餐奶。
我说,大伟,真是你啊,你竟然在买早餐奶。
他没有笑,颧骨已经深深的突出来了,像一只落水的鸡。他说,我给一个女人买的。
我一听就乐了,我说,哇,大伟,你谈恋爱了,我真替你高兴。
他依旧沉着脸,说,我不谈恋爱,我只是喜欢她。
这种说法够新潮。
那个女人叫苗茜,听说是学舞蹈的,跳舞的时候比精灵还要轻快动人。大伟是个正常男人,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但遗憾的是,那个叫苗茜的有男友了。
但这丝毫不影响大伟的感情。他像一般人追女孩子一样贴心的照顾她,默默的保护她。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不留名。大伟为了看她搬去了她隔壁,每天早上看着她出门了才出门,每天晚上等着她回来了才睡觉。有一次苗茜半夜要出门,大伟竟然去伪装成出租车司机去送她。
我劝大伟,你直接表白吧。要不然你这样做,她也不知道啊。
大伟说,我是不会谈恋爱的。
这话我不信,在我看来,大伟一定是害羞,或者是自卑。但我觉得,君子有成人之美。于是,我将大伟做的这些事都告诉了苗茜。
刚好苗茜和她男友分手了。我一说,她感动得稀里哗啦的。
在我看来,这事差不多就算成了。大伟一定会感谢我的。
没想到大伟第二天跑来砸我门,怒气冲冲的。
他质问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我是为你好啊。苗茜怎么说?
大伟说,苗茜约我见面。
我高兴的说,这是好事啊。
大伟摇头,怅然若失的样子,好像失恋了一样。他说,你不懂。
我纳闷了,我说,我不懂什么啊?
他说,你根本不懂我。
我一口刷牙水喷得老远。我说,你等着,我去把苗茜叫来,你们俩好好说。
等我去把苗茜叫到我这里来时,大伟又不告而别了。但跟第一次不同,他给我留了一个字条:你要明白,我们都不是为了感情才来。
留下我跟苗茜面面相觑。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你马逼的。
这一次,大伟搬去了乡下。他说,我要认真写小说。
他在乡下又住了几年。开始他还会做农活种庄稼来养活自己,到后来连庄稼都不愿意再种了。他跑来找我,说,我活不下去了。
我说,为什么?
他说,我养不活我自己了。
我其实特别难以理解,像他这种智力正常,身体健康的人,怎么可能会养不活自己。他又不结婚不生子不养老。他还要怎样!
但我不能这样说,我说,我这里刚好听说了一个赚钱快且多又适合你的挣钱方法,你要不要去试试。
单位为鼓励那些想自杀的人继续活着举办了一个自杀挑战的活动。主题叫,“重新活一次”。那些想自杀的人来参加这些自杀挑战,如果死了,家人就可以得到一笔钱。如果没死成,参与者也会得到一笔钱。所以,这对那些想自杀的人来说,怎样都算是一笔不亏本的买卖。
我说,大伟,你也去报名参加吧。反正你也不想活,去体验一下死是什么感觉,或许你就不想死了,如果没死,你就可以有钱养活你自己了。如果死了,那也算遂了你的愿。
我以为大伟肯定会答应。没想到他不经思考的就回绝了我。
他义正言辞的说,我也不是为了寻死才来的。
我就愤怒了。我说,大伟,你自己说说,你又不为养活自己而来,又不为感情而来,也不为寻死而来。那你到底为什么而来?你来到底是为什么?你究竟要什么?
他沉默了一阵。忽然问我,你有理想吗?
我说,当然,我以前有很多不切实际的理想,但现在我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一些闲钱,再去看看世界。我不想白来这一趟。
我说的很动情,他却嗤之以鼻。
他说,不对,那不是理想。理想是,除了那一件事,其他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好不容易来到这个世界,又千辛万苦的活着,就是为了那件事。如果那件事到死都没有完成,是死也不瞑目的。是最后要在墓志铭上写出来的。难道你希望你以后的墓碑上写着,我有一个家庭,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我去了哪些地方。就这样?完了?
我说,我懂了,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是,你有理想,而我没有。
他摇头苦笑,他说,不,我只是好像有,但又好像没有。
不。我恍然大悟,抓住他的手,我说,你有的。写小说啊,你忘记了吗?求求你,继续写小说吧。
他说,就是这件事。我以前也以为这是我的理想,但为什么,我还是会想死呢。这不合理啊。
我说,大伟,再尝试一下吧。没准你就没那么想死了。你也要认清你的理想才行啊。要不然,你开始以为你有理想,你就这样去了,但万一你其实又没有理想,你难道不觉得特别不值吗?你来这一趟,连有没有理想这个问题都没搞清楚。
大伟若有所思。
不过,他后来找我借了点钱,再次回到农村,打算认真写小说。隔了大半年,他又来找我。我们在农家小炒吃饭,还打了一架。他抓破了我的脸,我踢了他肚子几脚。
我不得不厚着脸皮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他躺在地上,说,我写不出来。
他又坐起来看着我,他说,你知道吗?我真的写不出来。我他马写不出来了。
他的眼泪就跟断线似的,不停地流。
我抽了张纸递给他,我说,大伟,没关系,慢慢来,不要逼自己了。
他擤了鼻涕,声音已经有鼻音。他说,你不懂。你不懂那种感觉。我感觉我胸腔里有座火山,火山岩浆已经沸腾了,它们在慢慢的形成火球,不断地在我体内撞击翻滚跳跃,想要喷涌而出。可我,我只能喷出小小的烟花。你知道吗?
他指着自己的胸腔。他说,这里,这里要炸裂了。它们,要爆发出来了。
他双手抱头,又倒在地上,翻来覆去的滚。他说,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天天还没亮,大伟决定要回去。他说,最后一次,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他买了十几斤大饼,三桶纯净水,将自己关进乡下的小屋,再也没有出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带了一个好消息。省里很有权威的杂志社里一位编辑联系我,说他看过大伟的作品,觉得很有意思,想找他约稿。
几经辗转,我终于到乡下找到了那间小屋。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大伟就那样直直的扑在书桌上,脸上染了黑色的墨水,眼睛瞪得很大,钢笔握在手上,稿纸上一个字都没有。
大饼一个没动,纯净水还没开封。
我仿佛能看见他坐着这里一动不动,但那些岩浆和火球在他胸腔上蹿下跳,肆虐嘲弄的样子。
我彻底能理解他了。不是不想活了,而是没有希望了。我选择了苟活,他选择了结束。这是我们的本质区别。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的身后事我已经再也不愿意去了。因为,从他倒下的那一刻起,他这个人就不是大伟了,再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不,或者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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