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月饼的小女孩

商场里冷极了，中央空调发出令人心烦的轰轰声。这是中秋小长假前的最后一天，也是月饼销售的DEADLINE（最后期限）。哼，DEADLINE，她心想，这真是词如其名，卖不出去，这月的奖金又见了上帝。

都已经入秋，天气还是又闷又热，明晃晃的太阳反射在CBD高楼的玻璃上，耀眼得令人恶心。这这个又热又闷的午后，一个满脸疲惫的小女孩，蹬着一双恨天高在街上走着。她想起办公桌下的背包里放着一双拖鞋，那是一双那么软的拖鞋，柔软地将整个脚掌包围，每一根脚趾都在呐喊“太舒服了”。但是有什么用呢，她把它留在了办公室里，因为她的背包里已经装满了试吃的月饼和各色各样的产品介绍手册，她甚至直接提上了三盒沉甸甸的月饼。谁知道呢，没准谁看上就直接买了。但距离今天结束还有十一个小时，这个“没准”并没有发生。

小女孩踩着高跟鞋，拎着月饼往前走，双手简直要坠到地里面去，脚后跟和大脚趾在不停抗议：“疼死了，疼死了”。她的背包里还有很多块月饼，手里也提着月饼。这大半天，谁也没买过她一盒月饼，甚至连愿意尝试一块的人都没有。

可怜的小女孩！她又热又累，脚疼得哆哆嗦嗦地向前走。阳光落在她刚染的栗色长头发上，那头发打成卷儿披在肩上，看上去很美丽，不过她不愿意想起这些，因为栗色头发只能让她想起她卖不出的那几十个栗子口味的月饼。路上碰到的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盒或者几盒月饼，这真令人绝望。

她走进一家KFC坐下，把高跟鞋从脚上扒下来，撕开了一张创口贴贴在已经红肿的脚跟。这里的冷气也好强，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她不敢回公司，因为她没卖掉一块月饼，没开出一张单子。老板一定会训斥她，还有那些早就完成指标的“妖艳贱货”一定又会在旁边阴阳怪气指指点点的。再说，公司和街上一样热。即使是最热的夏天，办公室都只开三台空调，更不用提现在，两百来号人的办公室只开了一台空调。尽管已经进入爽秋，但办公室里还是分分钟就会中暑的感觉。

炸鸡和薯条的香味以及身边不绝于耳的咀嚼声让她突然觉得肚子有些饿。她掏出手机查看了一下微信和支付宝余额，重重叹了一口气。今天一盒月饼都没买出去，这个月就只能拿基本底薪了，吃个套餐确实有些奢侈。

她想起自己包里那些月饼，要不吃一块月饼吧，能填饱一下肚子就行。她把手伸进背包，随手掏出一块月饼，哧啦一声撕开，掰开一块放进嘴里。哪怕一块小小的月饼，对她也是有帮助的。她轻轻咀嚼了两口，五仁口味。现在爱吃这种传统口味的人真的是不多了。上一个碰到的爱吃五仁口味的人是她的前男友。他们在同一家月饼厂当销售，那一年的中秋节，他帮她卖掉了几乎全部的月饼，最后只剩下了一盒五仁口味。他看着愁眉苦脸的她，大方地拍拍钱包说，咱自个儿把它买了，咱也尝尝一口气吃掉一盒月饼的滋味！然后中秋节的晚上，他们在员工宿舍楼顶上对着大大的月亮，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吃起了月饼，那味道真香甜啊，香甜到发腻，香甜到现在想起来嘴里和眼底都泛酸。从那个中秋节之后，她再也没吃过五仁月饼，那个卖月饼的前男友在一次卖月饼的过程中把自己顺带手卖给了一位阔太太，再也没有回来。

她在嘴里反复咀嚼着那一小块五仁月饼，直到各种果仁被坚硬的牙齿磨成一滩粉状物，慢慢从喉咙里滑下去。突然她耳边传来一个温柔且得意的声音“咱把这买了！咱也尝尝一口气吃掉一盒月饼的滋味！”她吃惊地抬起头，发现前男友正站在自己面前，“你怎么…”前男友抬手制止了她的发问，随手拿起剩下的那半块月饼，轻轻地喂到她的嘴里，另一只手牵起了她的手。“我和她分手了，自从离开你以后，我最爱吃的五仁月饼也变味了。我很想再找回它的味道，你能帮助我吗？”她的嘴被月饼塞满，她很着急表态，但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男人等不到自己要的回复，伤心地转身离开。她赶紧把口中的月饼做三口吞下，伸出手去抓离开的男人，嘴里急急叫道“我可以！我可以！”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惊醒。发现自己趴在小桌上，手里的半块月饼还没有吃完。呸，怎么睡着了，怎么还会梦到他…都是这月饼惹的祸。她愤愤地把没吃完的月饼扫进了一旁的垃圾桶。站起身来，理理头发和衣服，她像一个战士背着她的大包，拿着那几盒月饼，又奔向下一处战场。

这家公司的接待处冷气开得恰到好处，唯一的缺点就是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前台那个鼻孔恨不得翻上脑门的姑娘说采购主任正在忙，说着把一块月饼“啪”地一下甩到桌面上，“暗示”这里已经不需要采购任何月饼。

今年不需要不代表明年也不要，她笑着解释，不顾前台的白眼。自顾自的坐在了接待处的沙发上，一副要将沙发坐穿的架势。前台姑娘悻悻而去后，她听到了肚子里不争气的咕咕声。哎，再垫吧一块，走完这家就能回家做饭了。她强打起精神，从背包里掏出一块月饼。

这次不是五仁，而是口感酸甜适中的果味月饼。她又咬了一大口。嗯，是草莓，又香又甜的草莓。这是月饼里比较廉价的一个品种，一大盒十二个，才卖60多块。她的爸爸和妈妈曾经连续两个月，每天都要吃这个味道的月饼。那是她刚加入这家公司的时候，实习期正赶上中秋，转正的考核之一就是每人销售100盒果味月饼。她把家里的亲戚，学校里的老师和朋友都骚扰了个遍，也卖出不到50盒。每天焦虑得快要爆炸。后来爸爸单位的一个叔叔帮了忙，一口气采购了剩下的全部月饼，说是给厂里工人发福利。她上班半年后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爸爸妈妈就是那些“工人”，他们买下了剩下的月饼，藏在了女儿找不到的地方，每天早餐吃月饼，加餐吃月饼，一连吃了两个月才勉强连吃带送地把月饼消耗完毕。她想起来，今年中秋还没有给家里寄月饼和钱，突然觉得嘴里的月饼变得苦涩了一些。

一边想着爸妈，她一边不自觉地把手伸进了背包，机械性地完成了掏饼，撕饼，把饼塞到嘴里的步骤。莲蓉蛋黄月饼，她微笑了一下，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第一次吃的时候就很喜欢，紧实的蛋黄带点淡淡的咸香，粗糙的颗粒感搭配上白莲蓉的细腻和清甜，冲撞出一种幸福的口感。嗯，没错，就是幸福。那时候真的很幸福，在画室里画最喜欢的画，跟着最尊敬的老师，在中秋圆月下，一边赏画，一边吃月饼，月饼里的蛋黄真黄呀，黄得就像天上的月亮。

她觉得眼皮有点发沉。突然，“砰”地一声，门被打开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为什么在卖月饼？你的画呢？你就这样对待你最喜欢的画画？”她抬起头来，眼前是一脸怒气的绘画导师，她突然手足无措起来，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她死都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此刻的狼狈的话，那这个人一定是她的绘画老师。她是老师的闭门小弟子。老师画了五十几年国画，碰见她的时候惊喜得像捡了个宝贝，老师一直称赞她的灵气和天分，称她如果扎实学习五年以上必成大器。可是这个浮躁的社会哪里等得了五年，熙熙攘攘的街市根本摆不下一张安静的画桌。学到第四年，她被就业的压力逼到极限，和年迈的导师大吵一架夺门而去……以后再没敢提起过画笔。

她看着老师震怒的容颜，突然泪流满面，她明白这只是梦境，因为老师早在两年前就因病离开了人世，当时她远远地躲在病房外，听着病房里师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站成了一座雕塑。时隔两年，和老师还能在梦里相见，她突然很希望这梦不要醒来。

“喂，醒醒，你怎么睡着了！”耳边传来前台姑娘大惊小怪的叫声。她极不情愿地从梦里醒来，低声说了句抱歉，匆匆低头而去。

走出办公楼，天已经全黑了。路上行色匆匆地都是急着团聚的人。她低着头，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快，她走过一个小区门口，老大爷老大妈们正在广场上跳舞，她突然停下脚步。走到广场边上，拉开背包，倒出来背包里的全部月饼，想了想之后又放下了手里的两盒月饼。她冲着人群喊了一句，“我们公司中秋大派送，祝叔叔阿姨中秋节快乐！”

拿着剩下的一盒月饼，她突然觉得无比地轻快。她掏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妈，我坐今晚的大巴回家，今年回家过节”。挂了电话，她在站台旁坐上了去长途客运站的巴士。

她打开窗户，让风把她栗色的长发吹起来，月光柔柔地洒在她的头发和脸上，十四的月亮，虽然不完美也有别样的温柔。

她想，等回到了家，一定要买上一盒最好吃的莲蓉蛋黄月饼，去师娘家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