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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躲在马路边的绿化林里,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窥视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的长条凳上坐着一位戴口罩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军绿色的连帽绒羽服,戴着一副黑边框的眼镜,身边立着一只柠檬色的行李箱。他坐在那里翻看着手机,不时扭头朝公交车来的方向看。他在等乘275路公交车去高铁南站,然后转乘三点钟的高铁去虹桥机场,坐六点钟的飞机去C市。他在C市跟人合伙做点事。
他是她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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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儿子听从了她的召唤,提前回家过年。没想到突然爆发的一场疫情把他囚困在家里。这倒如了她的愿。
他们一家三口常年分居在离家以外的两座城市,只在过年放假回家相聚几天,又一起匆匆地赶回老家。他们先去先生的老家陪她的公公婆婆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年,跟先生一年不见的兄弟姐妹见个面。又匆匆地赶去她的老家陪她的母亲住两天,给她的兄弟姐妹拜个年。然后送儿子去附近的飞机场,她和先生从机场去先生上班的地方。
她有时真希望一家人都停下来,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一起呆在家里好好地住一段时间。
2019年对她来说是个灾难之年,她在这一年里受尽了病痛的折磨,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在尽心陪伴先生时,也希望儿子来到她的身边,让她在有生之年弥补一下这些年对他隔空望月的疏远。
儿子一直忙着他那一团麻的事,对她那没有说明原因的无理要求表示不可理喻。他们为此还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争执。
尽管后来医学给她证明了死亡的临近不过是身体某些器官长年失修的闹剧。但那种生离死别的体验却是真实的。当她看到2019年年末爆发的这场疫情让那么多生命消逝,让那么多家庭破碎,看到篮球巨星科比的瞬间陨落,她的希望变成一种强烈的愿望。
她知道这个愿望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妇人之见。她的先生为了维持一家人不断攀升的消费,需要寻找更好的工作;她的儿子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希望得到更大的舞台。她能抓到的只能是这场意外的灾难带给她的一个短暂的机会,让她在病毒带给人们的恐慌里享受一下她那狭隘自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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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洗漱完后,收拾一下屋子,然后去厨房准备早餐。
在她走进厨房时,卧室的卫生间里传来先生的洗漱声。先生洗漱完后先去阳台抽一支烟,再来厨房依着门框跟她说着话,有时看她忙,上前帮她一把。等早餐准备好了,儿子也起床了。
他们在吃早餐时,会相互通报一下疫情的动态,说一说各自看到的相关新闻。吃完早餐,儿子进书房看书学习,她陪着先生窝在沙发里追剧。儿子从书房里出来倒水喝时,会站在沙发后面蹭几眼,有时也坐下来跟着他们一起看看。
他们的中午饭因为早餐吃得迟没有胃口草草了事。下午三点一到,书房里传来震耳的音乐,儿子在书房里进行臂力和腹肌的锻炼,她和先生也跟着音乐随心所欲地摇摆扭动。
他们的晚餐是一家人在厨房里各自凭着自己的喜好,轮番撑勺,自由发挥,做得比较丰盛。先生和儿子有时会喝一点酒。他们边吃边聊,吃完后继续坐在那里聊着没聊的话题。除了聊疫情,还聊看过的电视剧,谈论一下剧情,对某个演员评头论足一番,吐槽一下编剧,把话题扯到故事的选材和情节的设置,顺带聊一下看过的文学作品。儿子对读过的文学作品的理解让她自愧不如。她觉得儿子在这方面比她有天赋,建议他动笔试一试。儿子笑着说或许以后会写,就像《月亮与六个便士》里的思特里克兰德突然想画画那样,但不是现在。他们的聊天通常是以先生去阳台抽一支烟结束。晚上剩下的时间,她继续陪先生追剧,儿子坐在一边翻看着手机,有时他们也一起看一些热播的娱乐节目。
她每天在这平常热闹的生活里忙忙碌碌,她那弱不禁风的身体经常发出疲惫不堪的警告,但那又算什么呢,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曾经空洞的那个地方被充实的生活带来的幸福感填满了。
她在偶尔一刹那间的惊慌里,看一看坐在身边的父子俩,陷入一种害怕失去的恐慌。随着疫情的不断好转,她陷入这种恐慌的时间越来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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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窝在书房里看由余华的小说《活着》改编的电视剧《福贵》,被演员的好演技带入剧情中,在笑泪中感受在苦难中前行的压抑。先生的手机玲声响了,他去阳台接完电话回来,脸上带着几分欣喜,说是新应聘公司的老板打来的,让她抽空帮他收拾一下行李,过两天他就去上班。
先生走的那天下着小雨,她和儿子送他去小区对面的停车场。目送先生开车远去,她担心疫情还没有完全过去,先生有被感染的危险,没有像儿子走时这样魂不守舍。
一大早起来,她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走到儿子的房门前,才如梦方醒地知道自己要去厨房做早餐。
她煎了两个鸡蛋,热了两杯牛奶,烤了一些面包,囫囵地吃了几口,又来到儿子的房门前站了许久,回房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
等儿子起床吃完早餐去洗澡了,她又在厨房忙起来了。她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已经汆了水的排骨,烧了红烧排骨。又从冰箱里拿出牛肉切、香菜和西兰花,打算中午再煮一个香菜牛肉汤,清炒一个西兰花。做完这些,她又开始在屋子里走动起来,好像寻找什么东西一样。
她走到客厅,看到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贴的那个喜字,便想起在屋外鸟儿欢唱的那个上午,他们一家人擦玻璃的情景。他们还在一个好得忍不住想出门的天气里,给沙发做了一次保养,先生负责清洗,她和儿子上油,从上午忙到下午。
她沉浸在那热火朝天的场景里,不想返回。电吹风的“嗡嗡”声告诉她,儿子洗完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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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儿子的房间帮他收拾东西,在折叠儿子的衣服时,突然忍不住大哭。儿子听到她哭声,惊慌地从卫生间里跑过来,连忙夺下她手里的衣服,连同他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儿胡乱塞进行李箱,拉上拉链。那样子像是把惹哭她的怪兽关进笼子里一样,让她又破涕为笑。她想帮儿子重新整理一下,儿子把她推出房间,说时间不早了,该准备中午饭了。
吃完中午饭,儿子说再陪她看一会儿电视。一点钟的钟声一敲响,儿子站起身来跟她说要走了。她迟疑地跟着站起身来,笑看着他,眼泪又涨潮似的从心底涌上来。儿子指着她说别哭。她把眼泪收了回去。看儿子拐进过道去房间推行李箱。她急匆匆地去阳台换了晒在那里的鞋,又匆匆地跑去厨房提了垃圾。等儿子推着行李箱走出来,她已经等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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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着儿子下楼,扔了垃圾,抬头看一眼天,说天气真好,想去围着小区转一圈,成功地把儿子要去的公交车站划在她转一圈的路线上。儿子却没有让她的计划得逞,走到小区门口,跟她说:“去吧,走路看着点车。”
她笑着向儿子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回头看儿子渐渐走远,塞在心里那团暖融融的东西像一团毛线一样被抽扯得越来越空。她的双脚又不由自主地调转了方向。她远远地跟在儿子后面,希望他不要回头。但儿子还是在她猝不及防时猛然回头了。她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站在那里望着儿子傻笑。儿子也笑了,说了一句:“跟在后面也不出声”,默许她跟上。她快步跟了上去,跟儿子一路说笑着走到公交车站。
公交车站没有别的乘客,她想留下来陪陪儿子。儿子却不想给她这个机会:“走吧,路上看着车。”虽然是关心的话,语气却让她非走不可,就像她曾经对一送再送她的母亲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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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黄色的公交车在儿子扭头朝公交车来的方向看时,缓缓进入他的视线。儿子站起来把行李箱拉到面前,整理了一下口罩,朝马路对面看过来。
公交车来了,又走了,带走了她的儿子。
她走出绿化林,目送着公交车远去,消失在她的视野之外,才转身沿着她和儿子一起来的路线,拾着儿子留给她的回忆,走进小区。
小区的广场上,她的对门邻居戴着口罩在那里游荡。看见她,热情地迎上来,跟在她后面说前天她和儿子送老公去上班,今天她一个人送儿子去上学,家里静得让人想哭。
她一声不吭地加快脚步,甩掉邻居,走进电梯,从一楼上到八楼,从八楼下到一楼,再上到八楼,走出电梯,推开家门,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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