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没有开灯,她独自蜷缩在地板的某处角落里。
静如死水的空气中,找不出一丝凄凉的破绽。
她挣扎着起来,点燃一根烟,看蓝幽幽的烟圈幻物般生出、又破灭。
窗外的月光正是银亮一片, 夏夜凉爽的风给这静悄的黑夜添了些许生气。窗台上一只清水瓶里插着的百合花叶正茂,在月光下无声息地投下几枝稀疏的、沉默的影。
她是站着的姿势,穿一身暗绿纹的缎面旗袍,轮廓瘦削而单薄,盘发略显凌乱,腕上只戴着一只碧莹莹的翡翠玉镯,耳上戴着的祖母绿宝石坠子却又少了一只。
她面朝窗子走了过来,脚上没有穿鞋,脚步越发显得轻而散漫。
倚窗而立时,她拿着忽明忽暗的半截烟头深吸了一口,便随意扔进了旁边的百合花瓶里,然后整张脸被吐出的浓烟掩盖,看不清她咳嗽时的表情。
许是咳嗽得有点太用力了,小腹也开始觉得有点撕扯地疼。她不得不弓起身子用双手紧紧捂住腹部,皱紧了眉头背靠着窗棂大口地呼气。
孩子是四天前刚做掉的,在一家私人诊所,医生是个满口黄牙的癞疮头。
当时的她浑身颤栗地躺在手术台上,任凭那股深入骨髓的能吞噬全身所有力量的痛一阵阵地蔓延开来,那一刻她几乎流尽了自己毕生的眼泪。
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走路,路边一个卖凉茶的好心婆子给她叫了一辆人力车,扶她坐了上去。她歪在车座上,口里不断嗫喏着些什么,一点也听不清楚。
到了姜公馆,她自己挣扎着下车,缓缓朝后门走去。正门的下人们不会睬她,她心里比谁都明白。
她住在三楼的小阁楼里,爬楼梯上去的时候身体里传来的一阵阵剧痛已经快让她忘了什么是绝望的心痛。
纤细的小腿上沾满了暗红的血污,冷汗浸湿了后背,她无力却又拼命地喘息着,即使是在这个闷热躁动的七月,身子仍然一阵阵发冷,口唇不住地哆嗦。
她以为她一定会这样慢慢死去,可她偏偏又无趣地活了过来 。
她依了他的话打掉了这个孩子,她这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那次术后大出血,她虽保住了性命但却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他惟一来看过她的那一次,也是因为知道了她不能再生育的消息后跑来跟她大发脾气。她躺在床上泪眼看他,直到他最终摔门而去。
她回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识时,她还是春风班第一得意的红旦角儿。
他天天捧她的戏场子,夸她披肩的白流苏好看,送她昂贵的红蔻丹,许她美丽虚幻的一生一世。
她着了他的魔,放下名伶的高傲身段委身于他的金屋,期盼着他能兑现当初的诺言,休掉那悍妇一般的正室,扶她做姜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日子如星河般灿然流转,她亦不知在等待中盼来了第几场雪落。
终于这一天,他拟好了休书,不过即将迎娶的人不是她,而是新任市长的外甥女,一位真正的名门闺秀。
她终于明白,为何当初费劲周折他赎她出戏班,最后却又残忍地要她打掉腹中未成型的胎儿。原来这一切,只是为了那个能给他带给光明前途的千金小姐。
一次偶然间,她又听到了下人们在悄悄议论着老夫人要将她赶出门去的闲言碎语。
心底里深埋的那团微弱之火,彻底熄灭了。
婚礼进行当日,她躲在房里也像个待嫁的新娘一样挽上了高贵的髻,戴上了金灿灿的桃花流苏簪和菱花金耳坠,剔了一点红胭脂兑水化开,然后用指尖轻轻涂满了苍白干裂的唇。
妆奁完毕后她将花瓶里的半打烟头倒掉,换上了干净的清水和下人一早送来的从园子里刚摘的新鲜百合。
一切做好了,她安静地躺回了床上。
第二天,姜公馆发放讣闻,传出了当年春风班第一旦小百合吞金自杀的死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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