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苏北里下河地区,一个叫新留的小村庄。家的前面就是一条横亘的大堤,东西延伸着,大堤外就是有名的大纵湖。亮堂堂的湖水像一面明亮的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远眺着大湖,在晴朗的天空下行走,会觉得心底忽地干净许多。如果出门沿着大堤向东走一百多米,就会到达我们村里的土窑场。
沿湖的村子,大多将土窑建在大堤上,一是取水方便,二是便于运输。土窑是用土垒砌而成的,一侧蹲伏在大堤上,另一侧就在大堤底下,自然形成的窑洞口成圆拱形状,土窑边就是窑场,窑场上挤满了草垛以及码好的砖坯瓦坯。将大垛大垛的干草揣进窑洞里的灶膛,瞬间就变成一缕缕的烟雾,升到空中,和白云汇合,最后化为虚无。
每到农闲的时候,你会看到土窑场渐渐恢复了生气,忙碌的工人将砖坯瓦坯运到土窑里,沿着窑壁四周垒好了,中间留下空隙,这过程主要考虑火道的布置和走势。然后就可以封窑,在顶部用土密封好。接着就可以选择黄道吉日生火了,有时候还有必要的仪式,用上猪头瓜果祭拜窑神,行三叩之礼,期盼能顺利烧制砖瓦。
土窑里有专人负责,也有专人看火。看火是一门学问,什么时候停火看火师傅说了算,他的功夫不仅仅是盘算日子,更重要的是从烟雾的浓淡和颜色上去判断。我见过看火师傅,他总是在土窑边晃悠着,嘴里叼着烟卷。烧火的忙着将草捆拖进窑洞里,然后又用铁叉将这些草送进灶膛里,大火映红了他的脸膛。黑里透红,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而看火师傅在一旁若无其事,没咸没淡地说上几句,算是叮嘱。然后就哼着家乡的淮调,晃荡着离开了。晚上,窑洞里的火光会映照到土窑场堆着的草垛上,越发显得乡村的安静和夜晚的寂寥。
刚开窑的时候,白天会看到窑顶上升起的浓黑的烟,裹挟着浓烈的土腥味从村庄的上空飘过。闻着这熟悉的味道,我们小孩会顺着大堤冲到土窑边去疯玩。烧了十天左右的时间,就要立即停火冷却。土窑的工人们就会在夜晚挑水送到窑顶上,这个过程称为“引水”。这样的力气活一般人根本做不了。
窑顶上有三四口大缸,从河里运来的水倒进水缸里,然后通过塑料管道徐徐地引进烧制好的砖瓦里。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大堤外低处的码头上忙碌了起来,水桶在水面晃荡着,碎了的月亮被他们装进水桶,压在他们的肩头,从码头一步步地向十多米高处挪动。先要挑到大堤上,然后又要运到窑顶上,没有一把力气肯定不行。
我们躺在床上,还能听到他们“吭吆吭吆”的号子,想象着他们在黑夜里的光着的黑溜溜的脊背以及他们疲惫的脸庞。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见到的是淡淡的白雾状的烟,味道中的土腥气少了,却多了一种淡淡的特殊的香味。
我家也烧过一窑的砖瓦。那个时候,为了建好新房,父亲跑里跑外,终于筹备好了柴草,购好了砖坯和瓦坯。很多时间没有见到过父亲,他要陪着烧火师傅,要讨好看火师傅。一窑砖瓦起火了就不能停下来,这中间的过程千万不能马虎。所以父亲有时接过烧火师傅的铁叉,替他干一会儿,让师傅休息一会儿。最后一窑砖瓦父亲很满意,那青青的瓦随便敲下就会发出“铛铛”的响声,父亲咧着嘴听着漾出一脸的笑意。
更多的时候,土窑上的荒草萋萋,倒成了人们避雨的好地方。经过大堤的人,偶遇大雨,他们会来到大堤内侧的窑洞里,任凭大雨瓢泼,人们显得安逸。许多时候,我也见到逃荒要饭的住进去,土窑代替了村民们纯朴的心意,向那些路途中落难的群体敞开了温暖的胸怀,为他们遮挡风霜寒露。
后来乡下的土窑终于在某一天坍塌了,成了乡下独特的风景。人们建房也不再需要它了,机械化工程让土窑走进了自己的宿命。它的沉寂也曾经唤起过我们许多的回忆,我们虽然长大了,但有时会登上土窑,抚摸着它身上的杂草,然后看乡村的夕阳慢慢将田野染红。
前段时间还见到过烧窑的师傅,他佝偻着的身子让我很难找到他年轻时候的影子。他回忆自己烧窑的经历,还很得意,还喜欢在众人面前夸耀自己的力气多么大,能一口气挑多少桶水,多少块砖。但时光是冷峻的,它和土窑里升起的烟雾一样,会将一捆捆有韧劲的柴草变成了烟尘直至虚无,看着趔趄着身子的老人,心中忽地涌起酸酸的感觉。
乡下的土窑只在少数人的心中留下记忆,它将和许多乡下的风物一样,成为我们心中最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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