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嘉峪关居住多日，今天是离开的日子。
天高地阔这里是有的，若不畏朔风夜寒的话，万星如烛的景象也是常见。夜宿核城的时候，在食堂吃完晚饭，三个人一起往宿舍里走，无风平静的很，不经意抬头看天，繁星明晃晃地嵌在幕空上，也生平第一次看到那般明澈清晰的北斗，斗杓垂地，北方已是如此之近。
住在同学家，叔叔阿姨关怀备至，西北便让我受宠若惊，以至于回去的日子都与我心照不宣的模糊了，加上某中间网站的糟糕体验，竟差点没买到票。两人盯着电脑间或狂打手机与恶商相斗，叔叔于客厅沙发假寐，不时问一句：“买到票了吗”。还好有惊无险，三四小时也劫波渡尽，买好了票。买票如此之艰难，也是多年未曾经历，自网上购票以来，买票便不为费力之事。早年寒暑往来父母行商之地，年纪既小，县城又远，便打听到火车站周围的饭店电话，约定了出行时间几个人托其买票，当日赶车便要在店里吃上一餐再拿票。也无预付，也无担保，也无挟票加价之事，拿到票翻脸不认拔腿就走的事迹也未听过。
这样的默契与信任可能支撑了十几年的交易，直到网上购票的普及。初读武侠小说，觉得江湖便是英雄侠女们浅吟长啸快意恩仇，又或者侠之大者天地家国。后来惊觉火车站旁的小饭馆，来往陌客与市侩老板的灰色交易，还有不成文的规矩，才是真正的江湖。理解这个江湖的时候，这个江湖也随着互联网、智能手机、高铁的到来离去。年纪既长，来往多地，买这张自西北至滨海的票费了些周折，才忆起这件事。
行程既定，叔叔阿姨便开始张罗着送行。说张罗这个词的时候却很陌生，总觉得是一种熟悉的遥远。只要钱囊饱足，背包塞入相机衣物，便前去车站了。旧日火车既慢，通信又差，行程便显漫长、不期甚多。那时拖泥带水的送行称得上张罗，只说吃食，虽都是泡面八宝粥挂帅，但火腿肠、卤蛋、咸蛋、茶干之佐食，苹果、橘子、香蕉之水果，瓜子、花生、杏仁、辣条之零嘴，超市里的塑料袋宰相肚府，浩浩汤汤都吞了，鼓鼓囊囊一大包；其余累累之行李、到站出站之安排、通信详细之约定，碎琐繁杂不必多言。叔叔阿姨先切牛肉后煮鸡蛋，水果小吃茶叶饮料泡面饼干都装备整齐，丝丝扣扣的，颇具“古风”，感动之情难付纸笔。
说送别之古风，古时长亭短亭，灞桥南浦，都门阳关，人们折柳劝酒、题诗作文，佳话传世天下满誉，而其中凄惶寒彻之心境外人又何以得知。古人安土重迁，可征戍、行商、赶考、升贬之事，饥荒、洪旱、战乱、破落之变，一场场的别离。远行千里，行程颠沛，蛮荒雾瘴，又多天堑险道，马贼盗匪，殁亡行路者何其之多。
明人王守仁谪居龙场，有吏携子仆过路而殁，王守仁埋葬三人，说“夫冲冒霜露，扳援崖壁，行万峰之顶，饥渴劳顿，筋骨疲惫，而又瘴疠侵其外，忧郁攻其中，其能以无死乎？”
又古时音讯难通，家属万金，苏轼贬谪东南，多患病而谣言纷纷，神宗竟二闻其死，友人痛哭为墓志铭，可笑又何其可哀。生离便是死别，古人送别之隆重，以至于文学作品里鲁智深千里送林冲之事，不为大言。
高中读书县城，闲暇陪母亲公园夜游，有一妇女素衣悲容，唱“送哥送到大河口， 河水滔滔向东流，向东流，哥似竹排顺水走， 妹似河水难把排留。坐排坐在排当中， 莫坐排尾和排头，怕的半空乌云起， 失足落水万事休。”，是黄梅戏名剧《小辞店》的唱词，正是女主柳凤英送别情郎蔡鸣凤的撕心裂肺之语。那妇女声音凄切，悲怆绵绵，黄梅腔的拖音让唱戏近乎哭泣，观者云集伫立静默无言而伤感横生。唱戏女子入戏如此，便觉其遇或有不幸，问于母亲，才知其夫骤病亡外地，其子高考在即，该妇女在家颜色日常照料儿子苦痛不能言，她平日在公园唱戏做乐，今日其夫头七，便唱了这段《小辞店》。
闻言郁郁难以言说，《小辞店》真实取材安庆望江县华阳镇的一桩奇案，湖北黄冈青年商人蔡鸣凤与客栈女店主柳凤英婚外相恋又无奈离别，最后蔡还家被妻与情人所害，柳也为贪官所污是杀害柳的凶手被判流放，柳流放途经蔡郎坟茔，竟触碑而死。
《小辞店》本是黄梅戏大家严凤英之佳作，文革期此剧因“婚外情”遭禁，严先生也遭迫害致死，得意小人竟以“特务”污之，强令医生剥其衣以斧开膛破腹，悲愤几何。戏里的柳凤英，戏外的严凤英，公园里唱生离与亡夫死别的妇女，痴痴往往的一场送别说了多少故事。这一场送别不如李叔同送别许幻园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那般为人所知，但我总觉故事里真挚之情感、无常之世事，写出来有人读也是好的。
思绪叨叨久矣，车已至张掖。今人高铁飞机既快，通话视频又便捷，送别也自然消逝，诗文也无从起兴。若得世世安稳，吾民安乐，便没了赚人眼泪的诗文戏曲，又有什么遗憾。窗外风吹骆驼草翻滚着，手里的煮鸡蛋模糊的暖意，吃午饭的时候了。
云生 2018年1月16日 写于张掖至武威的火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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