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店里有很多单子要处理，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妈还没有回去的意思。但这些我也帮不了忙，便坐在一旁闲来无事，抬头隔着玻璃窗望着外面昏暗的拐角处，发呆。
“这里也没什么事了，你早点回去吧。”妈忽然说道。我看她，见她的台面上堆满了单子。她的脸色灰暗，眼底积满憔悴。
“呃……妈，早点回去不行吗？不能明天早上再处理？”我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担忧。
“不行……留到明天怕赶不及了。”妈烦躁无比地挠了挠头。“你先回去吧。”
“算了。我还不想回去。”
妈没再说话。我又看了她一眼，她已经再次埋头在自己的事情里了。我也开始有些疲倦，但哈欠一直忍着没打，后来悄悄打了几个，眼里就积起了泪水。
我关掉了店里的空调，把店门敞开。有些微凉的风灌了进来——刚下完雨，而且夏季夜里的风多少有些微凉。我觉得这样的空气多少会让人舒服些。这时外面也很清静——店坐落在小区里，刚好对着一块空地。附近的店铺不多，很多都关门了。
我搬了椅子挨着店门坐着，背对着我妈。这样就算显得一脸困倦也没关系了。
人一疲惫，很多念想就会止不住地涌出来。我皱起了眉头。那件事就算过了很久，我也一直避而不想，它也好像一个阴影，无处不在，趁虚即入。
就算我努力去过多少平静的生活，将它们堆成沙子，将它一层一层地深深埋掉，它也还是藏在心底，与心脏一同跳动。它不一样的节奏，就是让人无法摆脱的，不停荡开的不安。
接受它，还是逃避它。
原本是多么美好的记忆啊。既温暖又美好的笑容，连同我最喜欢的吉他……却被笼上了最可怕的阴影。我感觉托着下巴的手渐渐消失，我落入到一片无边的柔软的黑暗之中。柔软得连自己的身体也能一同忘记。我的身体被遗失了。它一层一层地褪去。我的意识陷在黑暗当中，什么也感受不到，最终和最后残余的身体结合。
我将双手放在眼前挥了挥，那是一双小而稚气的手。我忽然想起什么，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果真，是这个熟悉的场景。我观望四周……别看！别再看了！可我阻止不了自己。果然，我看见了，那个影子，我最害怕的一幕，那个影子逐渐清晰……那个男人，他伏倒在地，他已经……
我心猛烈地一悸，随即像是从什么之中抽离开来。
“妈！”我喊了出来，在清醒的刹那便回过了头。
我妈伏倒在桌面上，没有反应。
“妈？妈？……”我浑身发软，有点站不起身。我站起来，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很沉，简直像身体里就剩下这一个心脏。我想走过去，便感觉脚被结结实实地绊了一下。我跪倒在地上，感觉不到膝盖的疼痛，只感觉心脏被猛烈地碰撞了一下，似乎就要停止了。
“妈？……”
“徐童！怎么了？”忽然，我背后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它熟悉却又比印象里的沙哑。我感觉身体被狠狠地摇了一下，无力地抬起头，便看见了程少阳的脸。
“我妈……我妈她……”我感觉不到是我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程少阳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飞快过去，轻轻摇了摇我妈——我这才发觉他的样子有些奇怪：湿漉漉的头发像是淋了雨，衣服也好像湿了一半。
我感觉视线有些模糊。
“徐童，阿姨好像昏倒了。没事我先打个120……”^
我听见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好像有一片黑暗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心跳沉重得好像要把我淹没在里面，然后我就听不见了……
阿姨，叔叔好像昏倒了……
阿姨，叔叔去哪……
我也要去医院……
童童，你叔叔已经……走了。
“程少阳！程少阳！”我听见自己竭嘶底里地叫起来，手揪住了程少阳的衣服：”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救救我妈……救救我妈啊……”
“徐童！你他妈给我冷静一点啊！”
视线好像清晰起来。我满眼是泪，抬头看见两眼发红，头发凌乱的程少阳。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发怒的样子。“对不起……”我绝望地捂住了双眼，发觉自己的手一直都在发抖。
那个男人已经走了。不要再走一个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忽然，我感到一只宽大的臂弯勾住了我。我的头抵在一个结实的胸膛里。他缄默不语，只是抱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午夜，我和程少阳坐在医院手术室外昏暗的走道上。
从上了救护车开始到现在，我们几乎都在保持沉默。我们都知道彼此沉浸在同一种心情里。我双手扶着额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地砖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好像又落入了某种虚幻。大脑似乎一片空白，也许是充挤太多而无法思考。今天原本早就感到疲倦，现在大概早已过了临界点。睡意全无，同时也能清晰地感受到疲倦了——像一潭置于脚下的沼泽，一触碰就会深深陷入其中。
我回过神来，看看身边的程少阳，发现他也保持着和我一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大约感受到我的目光，他也抬头来看我。我发现他的憔悴简直不亚于母亲：眼底淤积着青灰，嘴唇干燥得简直要裂开，一天不见胡渣好像就多了许多。被抓乱的像是被雨淋过的头发也没再打理过，凌乱不已。
“你干嘛啊。”他看着我，疲惫地笑了笑。
“你还好吧。”我说：“看着很憔悴啊。”
他又笑了，把手放在我的头上，说：“你不也是。”
我感觉他的手掌很宽大，却并不很沉。不自觉地，我也笑了。也许是习惯了和他相处的仿佛，程少阳在我身边，总会让我感觉轻松一些。
如果今晚程少阳不在的话，我现在可能都要崩溃了吧。
“你的头发啊！……”我看着他那一头凌乱的头发，不自觉伸手过去给他理了理。他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有些惊讶。我忽然意识到什么，问他：“对了，你今晚怎么会来店里？还搞成这样……你淋了雨？”
他望着我，眼里好像流着某种光亮。
而我从未离这双眼睛这么近。
“你们是家属吗？”忽然，我听见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我急忙转过头去，看见医生扯下口罩，一脸严肃地说。
我的心又剧烈地跳起来。
“我是……她的儿子。”
“请问怎么样了？”程少阳问。
“没有大碍。”医生皱着眉头，却似乎舒了口气。“是心律失常引起的昏阙。最好再留院观察几天。”
“那……我妈妈醒了吗？”我感觉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同时疲倦感也迅速用来。
“醒了。”
我欣喜若狂地回头看着程少阳，感觉自己要哭了。
程少阳也如释重负地笑了。他抓起我的手腕，说：“走吧，去看看阿姨。”
他看了看医生，医生也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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