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纶、钱起等人号称大历十大才子,确非浪得虚名,各有成名之作,其艺术水准,诗作数量并不亚于盛唐诸贤。但因为时代变迁,风格陡变,在气度风骨上较之盛唐不可同日而语,毕竟安史之乱不仅给国家带来巨大的破坏,给人的心理也造成了深刻的创伤,诗人们在诗中难免透出忧愁伤感,消沉怅惘的情绪,在气势上便输了盛唐诗人一筹,所以胡应麟说他们“神情未远,气骨顿衰”。这实在怪不得诗人,是时代打下的烙印。但平心而论,大历十大才子还真个个才气纵横。有着冠冕之争的卢纶和钱起固然名流后世,李端、司空曙等人也各有上乘之作遗世。而才子韩竑,则不仅诗写得好,还一身的故事,为大历诗坛增添了不少传奇色彩。
中唐诗人中有两个人颇具话题性,一个是李益,另一个便是韩竑。李益是因为成为唐传奇《霍小玉传》的主人公而一举闻名,在这篇传奇中,李益是作为一个负心汉的形象而名世的,当然容易遭到后人的谴责。而在传奇《柳氏传》中,韩竑也是主角,却是以多情长情的形象而为世人所赞美的。相传天宝年间,韩翃来到长安准备参加科考,结识了贵族李生,两人成为挚友,李生经常邀请韩竑到家欢聚。李生家有个歌姬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是个能歌善舞性格开朗的美女,而韩竑则是诗名远扬的一代才子,两人一见之下,彼此倾心。李生是个豪爽侠义之士,见两人真心相慕,遂慷慨将柳氏赠予韩翃,并解囊相助三十万钱,玉成两人的婚事。翌年,韩竑顺利考中进士,于是回到老家昌黎省亲,暂将妻子留在长安。不巧的是,安史之乱恰在此时爆发,潼关失守,长安沦陷。其时,京城大乱,柳氏无所依托,只好剪发毁形,寄居法灵寺,以避兵祸。这时韩翃被淄州节度使侯希逸辟为书记,对柳氏极为牵挂。
长安收复后,韩竑立即派人到长安寻找柳氏,而柳氏已被番将沙吒利劫以归第,宠之专房。韩竑知情后,心痛欲绝,写下那首著名的《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诗中表达了对柳氏的深深思念,同时又担心经过战乱,柳氏早已改嫁他人,昔日爱人已成陌路。此诗情感真切,语言流畅,以章台柳之色常变易遭折以喻柳氏可能遭遇之命运变化,形象而生动,寄意深刻,却又通俗易懂。柳氏看了韩竑的诗,当然知道他的深意,她也日夜思念着韩竑,可此时已物是人非,她倒不担心不责怪韩竑会心变,而是怨恨自己被抢夺改志的命运,为无法回到的过去而深度悲伤忧愁。为告知韩竑近况和心境,她当即回了一首《杨柳枝》: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答词情感痛切,词意凄凉,她当然无日不对韩竑心心念念,从来没有丝毫减弱对韩竑的爱恋,但命途多舛,身适他人,芳华已谢,纵使爱人来了也不堪相见。对韩竑她没有半点见疑,只是怨恨自己遭逢世难命运不济。诗中表达了她对知道韩竑消息后的惊喜,更多的却是无法重逢复合的无奈。
好在韩翃不似《霍小玉传》中的李益那般薄情,他在知道柳氏境况后,依然锲而不舍奔走营救柳氏。后来终于得到唐肃宗的支持,皇帝亲自下诏断柳归翃,夫妻终得破镜重圆。这虽只是一则传奇,但其真实成分还是很高的。韩竑的名声由此更加盛传。
正如《柳氏传》所载,韩竑确实在天宝末年到长安参加过科考,而且一举考中了进士。可还没来得及进入朝廷,安史之乱就爆发了,唐玄宗仓皇西逃,天下大乱,长安被叛军攻破,各路人马开始平乱。韩竑被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聘为幕中从事,好歹有了安身之地。那时山火四起,文人没有太多的用武之地,很多人只好依附于地方各镇军中。韩竑因为诗文写得好,还是很受军中欢迎的。可是好景不长,几年后侯希逸为其部将所逐。韩翃失去依托,只好来到京城长安闲居,这一赋闲就是十年。因为他有过幕府经历,李勉任宣武节度使时也聘他为从事。公元780年,韩竑以诗得到唐德宗的赏识,被授予驾部郎中、知制诰,最后官至中书舍人。可谓大器晚成,约在贞元初,韩竑去世。
史传李勉聘他时,韩翃年岁已高,且在野十年之久,与当时的年轻同僚们不太合群。因为久不得意,韩翃时常称病在家,不愿与他人应酬。过往较密的是一个职务不高的韦巡官,他和韩翃甚为相得,时有唱和闲聚。一天夜里,韦巡官匆匆来访,一见韩翃便兴奋地祝贺道:老兄要高升了,马上就任驾部郎中,皇帝让你主持制诰。韩翃很是吃惊,因为他跟唐德宗并没什么交集,还以为朝廷一定是搞错了,那时还有一个跟韩翃同名同姓的人,任江淮刺史,韩竑以为可能是那个人。但韦巡官告诉他,皇帝身边缺少一个善于起草文书的人,宰相两次提名,皇帝都没回应,最近才批示要用韩翃。宰相怕弄错了,问是用哪个韩竑?皇帝明确表示:就用那个写过“春城无处不飞花”的诗人韩竑。韩翃这才如梦初醒。这之后,韩竑便青云直上,顺风顺水,一直做到中书舍人这样的高层官员。
那首被唐德宗激赏,为韩竑带来官场好运的诗歌《寒食》,确系韩竑最为知名也最为精妙的一篇作品: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这首绝句前两句写的是春天的长安,花开瓣落,柳絮飞舞,一派迷人风光。适逢寒食,通城虽然禁火,但受宠的官员却可获赏皇上特赐的烛火,家里轻烟缭绕。诗中表面上颂扬皇城春色和太平盛世,却借用东汉桓帝时同日分封宦官单超等五人为侯之故事,委婉地讽谏时事世态。该诗并非咏史怀古诗,却写出了历史的况味。全诗写景曼妙,用笔含蓄,寓意深远,实是上品佳作,怪不得酷爱诗文的唐德宗会爱不释手,并因此而爱屋及乌,甄拔重用韩竑。
韩竑少负才名,为时所称,有诗五卷行于世。其诗多兴致,尚清丽,以风景诗和酬唱诗为主。高仲武《中兴间气集》对其诗评价很高,认为:韩员外诗,匠意近于史,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多士之选也。如“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又“客衣简布润,山舍荔枝繁”又“疏帘看雪卷,深户映花关”,方之前载,芙蓉出水,未足多也。其比兴深于刘员外,筋节减于皇甫冉也。
明胡应麟《诗薮》赞道:韩竑七言绝,如“青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婉转桥”“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急管昼催平乐酒,春衣夜宿杜陵花”“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皆全首高华明秀,而古意内含,非初非盛,直是梁、陈妙语,行于唐调耳,人不易晓。明胡震亨《唐音葵签》评价道:“君平高华之句,几夺右丞之席,无奈其使事堆垛堪憎。见珍朝士以此,见侮后进亦以此。”清贺裳《栽酒园诗话》对他的诗也有独到的解读:贞元以前人诗多朴重,韩竑在天宝中已有名,其诗始修辞逞态,有风流自赏之意,昌黎曰:“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言易好”,独翃反是。
高仲武似乎对韩竑的比兴也就是写景状物尤为赞赏。胡应麟则发现他的诗中有着梁、陈时代诗歌的绮丽明秀之风。胡震亨对他的诗有褒有贬,好的可与王维相媲美,差的则被人哂笑。贺裳认为他的人生路走得越顺诗品质越高,遭受困厄时反而写得一般。
韩竑最著名的当然要数《寒食》和《章台柳》了,前者警醒剔透,后者深情绵邈。而且两首诗都带着故事,具有天然的传播禀赋。他的一些风物景致诗和酬唱赠别诗也写得富有特色。山水诗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同题仙游观》:
仙台初见五城楼,风物凄凄宿雨收。
山色遥连秦树晚,砧声近报汉宫秋。
疏松影落空坛静,细草香闲小洞幽。
何用别寻方外去,人间亦自有丹丘。
诗中先写景,再造境,最后悟道,景境及体悟巧妙结合。风格清新,文字秀美,韵律和谐,诗意隽永。充分体现了胡应麟所谓“高华明秀,而古意内含”之特征。
另一首《宿石邑山中》也很是清新可人:
浮云不共此山齐,山霭苍苍望转迷。
晓月暂飞高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
前两句写山景,后两句写天色。风物秀丽,意境幽美,隐隐透露出诗人欣然之情,流连之意。
韩翃诗集里赠别唱和的诗比例极高,几乎是十之七八,远高于唐朝其他诗人。而且他的送别唱和诗少有悲情,多兴致欣然,富有想象,给人以鼓励,而不教人凄切。最为秀美淡然的是《酬程延秋夜即事见赠》:
长簟迎风早,空城澹月华。
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
节候看应晚,心期卧已赊。
向来吟秀句,不觉已鸣鸦。
秋夜未央,长河雁飞。诗人读着友人寄来的新作,一时思绪纷然,难以入眠。于是反复吟咏着友人的佳句,享受着更深的寂静,不觉已鸦噪天明。全诗清幽雅淡,语言流畅,安然吟诗的秋景夜境令人神往。
另一首《送客归江州》也很能体现韩竑送别诗的风格特征:
东归复得采真游,江水迎君日夜流。
客舍不离青雀舫,人家旧在白鸥洲。
风吹山带遥知雨,露湿荷裳已报秋。
闻道泉明居止近,篮舆相访为淹留。
全诗没有半点送别的离伤流连,倒是为客人归隐江州后的生活状况在想象中作了一个全景式的展现,而且带着欣喜,满是淡然,仿佛那江边的田园生活不是客人即将欢度,而是诗人自己的归隐理想终于得到实现。这种送别诗很是别致,规划的归隐生活即可鼓励客人,也可长慰自身。离别现场没有丝毫哀切凄迷的氛围,有的只是一种共同的且由衷的喜悦盼望。这就是韩竑送别诗的与众不同之处。
大历十大才子,个个其实都很杰出,只是在盛唐那些伟大诗人的灿烂光辉下显得有些黯淡逊色,但他们的才情成就都还是颇为可观的。韩竑不是其中最为优秀者,但却是其中最富传奇者,最有故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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