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词作「用典」习惯略谈（一）

错觉：读不懂与个人偏好

我为什么总觉得辛弃疾用典的词写得很一般，而不用典的写得很好？

感觉辛弃疾的《丑奴儿》《清平乐》《青玉案》都写得极好，但像《水龙吟》之类的就不是很好，很难引起共鸣。诸位，我是说没他不用典的写得好。

——知乎网友

首先对本问题「用典的词写得很一般；不用典的词写得很好」进行分析判断。本人最近精读了邓广铭先生辑录的628首稼轩词，明确回应此问题不成立。

实际上：

1．一个词人总会有那么几首或几十首口耳相传的词作为「名篇」流传后世。

2．其他「非名篇」词中必定存在的写得好的，可能大部人不知道；剩下写得可能「不好」的，也会受到某些人的喜爱（认为它们写得好），可能缘于共鸣或偏好。

3．「用典」的词中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不好的」。

4．「不用典」的词中同样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不好的」。

5．「写得不好的」词在「用典」与「不用典」中均占绝大部分（读者看来）。

6．「写得好的」用典与不用典的词，没有优劣高下之分，在乎个人口味。

所以，这里就需要明白指出比较的对象。

「用典」的词是指其中写得「好的」，还是「不好的」？

「不用典」的词是指其中写得「好的」，还是「不好的」？

切忌「田忌赛马」，用己之上等马对彼之中等马，中等马对下等马，下等马对上等马。

我们这里默认比较分析的对象是「写得好的用典词」VS「写得好的不用典的词」。

一、「不用典」的词

1．《清平乐·茅檐低小》

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04月第199页

还有一首词《清平乐·连云松竹》与本阕词《清平乐·茅檐低小》，志趣类似，皆写于作者闲居江西上饶带湖期间。

检校山园，书所见

连云松竹，万事从今足。拄杖东家分社肉，白酒床头初熟。

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00页

【注释】

杜甫《绝句漫兴》：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

汉乐府《相逢行》：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

《汉书·高帝纪》：始大人常以臣亡赖，不能治产业。注云：江淮之间，谓小儿多诈狡狯为亡赖。（邓）按：此处之亡赖应作「顽皮」解。

如果一定要说以上两首《清平乐》好在何处？

第一：语言如家常话般明朗自然。

第二：对生活美好片段的记录。

这两首词均为「小令」，小令调短字少，适合捕捉瞬间感受，记录一时感兴，与20年代的「小诗」一样。

第一阕《清平乐·茅檐低小》：作者采取由远（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及近（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再向四周（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散发的视角，描写了一幅农家村居风俗画。

特别是下阕三个特写镜头，大儿正在溪东锄豆，中儿正在院子里织鸡笼。小儿就是特写中的特写。全词最惹人喜爱的就是这一句，这一句也是全词的出彩处。写出了小孩子的天真顽皮神韵。作者向四周环视，突然看到一个无所事事，藏起来偷偷卧剥莲蓬的小孩子。

这个小孩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了，沉浸在偷吃莲蓬的幸福中，不问世事。

也许辛弃疾仕途疲倦，看到这个画面，心里也曾闪过一个念头：：不如放弃吧，这样多好。

此时作者落职居家，与山水为伴，诗酒田园。但是他真的心甘意愿吗？要知道，辛弃疾从北方起义开始，就抱着——抗金复国的人生大志。不被朝廷重用，被同僚排挤，知音稀少。此时的农家生活虽然纯朴祥和，但钟情山林绝对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想过的日子。闲居期间看到的这些平常生活小事，只能是他一生抗金途中的清凉剂，一种安慰。并且他自己也时常在自嘲：不如归去。可是一想到南宋的现状，天下大势，他就从没变过。晚年还希望像廉颇一样，骑马上疆场。

2．《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04月第312页

【笺注】

苏轼《杭州牡丹》诗：「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

何光远《鉴诫录》卷五「容易格」条：「王蜀卢侍郎延让吟诗，多着寻常容易言语。有《松门寺》诗云：『两三条电欲为雨，七八个星犹在天。』」

如周杰伦《稻香》般，一片祥和宁静。夏季，乡村，田野，蛙声，星空，蝉鸣……难忘的童年，心中的桃花源……

二、「用典」的词

参本人拙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细读稼轩词〈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三、结论

大部分人之所以不喜欢「用典」的词，根本原因在于个人储备不够，读不懂，难以引起共鸣；其次，个人偏爱语言明白如家常话的诗词。这两点可能导致上述偏差，即使它们写得一样好。

就像我不喜欢编程一样，本质是因为我不懂。但对于沉迷其中的某些人，那些代码排列起来仿佛就是我所喜欢的优美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