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不知何时起，总持有这样一个观点：喜欢哪位文人，必得熟识其生平，甚至需要将其作品全部背诵下来，才算是真的喜欢。否则，便只是人云亦云，标榜着“喜欢”罢了。这样的观点曾经深深困扰过我。在我未能背出李清照的词作时，我也曾怀疑自己：我真的喜欢李清照吗？我配得上说“喜欢”吗？于是有一段时间，我便专门抽出时间来背诵易安居士的词作。但忽又感觉似被戴上了枷锁，似肩负着一个任务，机械背词无自由，倒少了那种欣赏词作的快乐。
于是时至今日，我也未能将易安的词作全部背诵下来。但渐渐地，我找到了一种不同于背诵作品、了解生平的方法——小说创作。然而易安的生平已为人所熟知，若依据其真实经历来创作小说，便只是重复再加工罢了；若完全不顾李清照的真实经历，恐怕连我自己也是不接受的。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在这段困惑时日里，偶然间我读到了一本叙写朱淑真的词传，才发现朱淑真的生平事迹并不详细，现有的一些传言也未经证实，这实在给了我极大的创作空间。于是我便决定以朱淑真为主线，叙写李清照与朱淑真相遇杭州及逝世之后的故事。
由于可供自由创作的空间主要集中在朱淑真处，因而叙写朱淑真的篇幅占比会大一些；此外，小说中的一些词作，是由我填就的，拙作实在不足以代表两位千古女词人的水平，奈何有创作需要，望各位海涵；此外，由于主题表达的需要，文中一些句段会显得生硬并且过于现代化，文笔不佳，望包涵。
需要着重强调的是，文章并没有对李清照与朱淑真进行对比，更不会捧高一人，贬低另一人。只盼望喜欢李清照或朱淑真的你，可以一读；只盼望有更多喜欢李清照与朱淑真的有心人，可以传诵她们的作品，传颂她们的传奇人生。
第一章 谁解海棠心
书斋静谧，明烛低燃，心字香烧，轻烟环绕。案前画毡舒展，细绢铺陈，瓷碟盛丹青，笔墨绘云亭。轻蘸颜料，细细绘就海棠，或艳红如火，或粉白似霞，许群芳争奇，许单支独放。海棠画罢，朱淑真轻托左颊，眉头微锁，思量道：这画中天气，该是艳阳明照，还是细雨飘摇？看这海棠花开，红粉怡人，许是日光映照更显风姿；但云绕远亭，或许微雨海棠，更见缥缈朦胧之态。就这么思量着，不觉地，笔毫上的丹料已染就在手背上。
“小姐，你都画了一个多时辰了，仔细伤神。”紫烟轻轻地把一杯菊花茶放在案上，不自觉地被朱淑真的画作吸引，赞叹道：“小姐，你的海棠花画得真好，跟院子里的花一样真，一样好看呢。”
“紫烟，你来得巧，我正烦心着。你帮我出出主意，这画中的天气，是画晴日好呢，还是画阴雨好？”淑真将画笔放置在竹纹笔山之上。
“我觉得画雨天好。正巧这外边下着小雨呢。”
“下雨？”朱淑真转动眼珠子，喃喃道：“不错！微风细雨，轻打在海棠花上。雨中赏花，倒是弥补了海棠无香的遗憾。这样好的景致怎么能浪费？我得去看看。”她即刻起身，朝外趋进。
“哎，小姐，你不能去啊，若是淋湿了染了风寒可怎么好！”紫烟挡在身前。
“这雨景不看多可惜啊！何况只是小雨，风也不大。你忘了？欧阳先生教诲过我们要‘躬行为先’，我若不亲自去看看这雨中海棠，怎么能画好这幅画呢？不许再挡我了，悄悄地，去给我拿罗伞吧。”淑真兴致勃勃地朝外小跑而去，及至堂屋，愈发小心翼翼，轻声碎步，左右顾盼。几番周折，这才到了院子。
果然是和风细雨润海棠，更胜一筹。嫣红海棠出浴，更显娇媚；粉白海棠泣珠，更添柔情。朱淑真自是不愿躲在廊檐之下远观。院里的海棠，此处几株，彼处成团，需脚步轻快地贴近它们，方得好好观赏这两种美人的姿态。这倒惹得紫烟亦步亦趋，生怕罗伞遮不住小姐，淋湿春衫，惹来风寒。
淑真方在罗伞之下欣赏那泣泪粉白海棠，轻轻抚摸时，却见手背上那团丹料。细想来，眼前海棠珠泪乱妆，何不聊为美人添脂粉呢？顾不上春雨渐重，顾不上劝诫阻挠，便探出半个身子，任细雨渐渐湿润手背朱墨，继而以指轻抹，温柔地为海棠上妆。如此好的美人面，岂可轻易辜负？
雨势渐急，风也渐吹渐冷，海棠在雨打风吹下，也收敛先时的美艳，渐渐低头折腰。紫烟愈发担忧，着急地催促小姐回室：“小姐，雨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冷了，你穿得少，若是染了风寒，老爷夫人一定会惩罚我的。我们赶紧回去吧，被老爷夫人知道了可不好了。”紫烟紧皱着眉头，苦苦哀求道。
淑真安慰地拍了拍紫烟肩头，依依不舍地挪动步子，却又不时地回顾那些海棠花，看它们不住地朝风雨点头，直至垂头不语。最是心疼的，有那么一些海棠，盛开时有多迷人，如今倒落在院落中，却是无人问津。
“淑儿，今日怎么这个时辰便上了卧榻？身子不适吗？”朱母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淑真低头想了想：“许是今日作画累了，倒觉得身上乏了。”
“没事就好。今日作画竟让你这样费神？可我适才去了书斋，却看案上的海棠图并未完成。你平日作画，需得一气呵成方休，今日怎么倒……”朱母有些疑惑，眼神锐利地审视着淑真。
“噢！今日午后确实有些不适，才……”望着母亲，淑真有些心虚。
“还不说实话吗？紫烟，你说。”
“夫人，今日小姐在画海棠，想着欧阳先生‘躬行为先’的教导，就冒雨去看了院里的海棠，好完成画作。许是今日在风雨中站立太久，才困乏了。都是紫烟不好，没有规劝阻止小姐。夫人如果要惩罚我，紫烟不会有怨言的。只是要先照顾好小姐，千万不要受风寒了。”紫烟恳切地回答道。
“不，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和紫烟无关。娘亲，你千万不要惩罚紫烟。”
“自己女儿的脾性，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这倔性，怕是没人阻挠得住。‘上不正，下参差’，要是罚，也得先罚了你！”朱母轻轻叹息：“罢了，紫烟，去熬一剂浓浓的姜汤来，趁热给小姐服下。”
紫烟连连点头，便赶去膳房熬姜汤，亲自看火，一刻不懈。而淑真母女二人，则在闺房密聊心事，畅谈诗书。
聊起今日赏雨观花，淑真甜甜地笑道：“娘亲，虽说今日疲乏，倒也值得。平日都在晴日里观赏院里的海棠，今日细雨飘飞，倒更有一番情味。”
“待明日受了风寒，闭门不得出，苦药不离口，再看你是否还认为‘值得’。”朱母揶揄道，内心自是千万般不情愿女儿受累的。
淑真继续笑着，忽又想起今日离院入室时的海棠，倒又生出几分担忧：“不过今日进屋时，雨势越来越紧，明日院里的海棠不知道会如何。”
“还能如何？自是‘绿肥红瘦’罢了。”
“‘绿肥红瘦’？这说法却未听说，出处如何？”淑真饶有兴致。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朱母流畅地诵读而出。
“真是极好的词作！知否知否，绿肥红瘦。娘亲，是你所作吗？”
“我才学浅陋，何来这样的词作？乃是易安居士所作。”朱母继续喃喃道：“不过虽为词人才学高，作为妇人，品行却绝不可仿效。”
“易安居士？妇人？才学品行？”淑真正欲追问，恰逢紫烟将姜汤送上。
“淑儿，赶紧把姜汤喝了，安枕一夜，想来也不会沾染风寒了。”朱母督促着淑真饮尽姜汤，便吩咐紫烟剪了灯烛，让淑真安睡。
雨未停息，朱淑真耳畔响着雨声，眼前便又浮现起海棠的模样，继而就在心中默念着“绿肥红瘦”，好奇“易安居士”究竟何许人也，疑惑娘亲的“才学与品行”一说。万千思绪却也未扰眠，今日确乎困倦了。思索着，便也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院落清寂幽然。今日无雨，却也不见日光，只有白云在空中飘荡。眼前的海棠真也就不如昨日精神，地上零星有些海棠花，虽有些心疼，却也不是落花满地的凄清荒凉景观。
淑真回想着娘亲昨日吟诵的易安居士的《如梦令》一词，倒也诗兴大发，不觉地也在心中填词一首吟咏昨日那泣泪的粉白海棠：
云鬓清风梳就，庭院雨湿春袖。
试问海棠花，妆落梦回人瘦。
依旧，依旧，疏韵不须争秀。
正欲推敲字句、润色一二时，忽地被紫烟打断：“小姐，可算找到你了。欧阳先生已经在书斋等候了，趁夫人还不知晓，你赶紧回书斋吧。”醉心海棠与词作，竟忘记了时辰。淑真赶忙作别海棠，匆匆前往书斋。
及至书斋，只见欧阳先生端坐着，却未见有丝毫气恼。细想来，这位温文尔雅的私塾先生，又怎会随意动怒？更何况这位先生，也是了解淑真的脾性的。他欣赏淑真的才情禀赋，更喜欢她透出的一丝丝灵动与机巧。
“淑真一时贪看海棠，不想来迟了，还请先生责罚。”
“本是当罚应罚。只是看了你这海棠图，倒也解了不能亲自前往庭院赏花的困闷。你且完成了这画，便算将功折过了。”欧阳先生指了指案上的海棠。
“自然，我定好好完成这幅画。”淑真转念一想，开口道：“先生，适才在庭院，也非独独赏花去了。只因海棠粉白动人，便思索着填词一首来加以吟咏。现下也不妨写出，盼望先生斧正。”于是落笔写成，满是期待。
欧阳先生细细品读过后，道：“此词由花及人，构思倒算精巧。只是以如梦令定韵调，又吟咏海棠，更着一‘瘦’字，倒让我想起易安居士李清照的‘绿肥红瘦’。”
“正是‘绿肥红瘦’。想来先生所说的‘李清照’，便是那位女词人易安居士吧？昨日与娘亲谈论海棠，才知道有这么一首吟咏海棠花的好词，才知晓这位易安居士。能写出这样好的词，易安居士的其他词作，定也出众。先生，您再多给我念念她的词作吧。”淑真兴趣盎然。
“好词自然要多诵读，但诗书不能疏忽。两日前教授的《诗经》，是否能熟练背记了？词的韵调，是否熟悉了？”欧阳先生严肃起来。
淑真只得开口背诵《诗经》，跟着欧阳先生学习填词知识。虽说这诗里抒写的，亦是极为清丽的草植溪流，极为诚挚的情思感悟，这填词也是自己所好。奈何心中早已被海棠占满，早已被易安居士所吸引。口中所述，非心中所念，便也只是麻木地读背而出罢了。淑真是最不喜这般的。
烛火多换，两个时辰已过，一旁的紫烟起初还是跟着听，这会儿已悄悄地打了个盹，却也不敢太过懈怠。今日教学结束，淑真喜不自胜，自是留着欧阳先生不愿其归，索性便留饭了，吩咐紫烟道：“你亲去膳房看着，菜肴需备得精致清淡些。还要备着菊花茶，茶汤要淡。”
欧阳先生自是明白其意，即刻提笔写下李清照的另一首《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朱淑真诵读着，不自觉已将此词背记于心。夕阳西下，浅酌吟诗，撑舟溪游，更兼藕花鸥鹭相伴，实在令人神往。而这位易安居士，则更令人好奇。究竟是怎样一位词人，怎样一位女子，才能如此快意随性呢？淑真继续向欧阳先生追问易安居士，追问她的事迹，追问她的才情。
“解人先解词，你已读罢易安居士的两首词，且说说这两首词。”
“常游溪亭，饮酒尽兴，沉醉而归；风雨落花，海棠无家，酒醒而问。游山访水，惜春伤花，倒是极为清雅细腻。但这两首词，都少不了美酒为伴，且要饮至酒醉，作为女子，便更多了几分潇洒肆意。先生，娘亲之前道易安居士‘妇人之品行不可仿效’，莫不是其饮酒之缘故？”
欧阳先生点了点头：“夫人所言不错。词虽好，品行的确不可轻易效仿。但李清照之词，不予品读，实在可惜。”正欲继续往下说时，婢女莺儿入内说道：
“小姐，老爷请您和欧阳先生到正堂一坐。”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们即刻便去。”淑真向欧阳先生道：“爹爹定是要考我学问来着，这我倒是不怕。只是自知今日心不在焉，先生定也早看出来了，可千万不能让爹爹知晓。”先生笑而不语，两人便往正堂去了。
学问考察顺利，饭食清淡可口。先生归去，淑真便着手完成那幅海棠图。斜风细雨，花瓣轻垂，昨日的雨花景观，便也在笔墨之下重现。略施丹青，稍稍修饰，画作便最终完成了。
才了海棠，又来藕花。此刻的朱淑真，早已被“藕花深处”所吸引。回味那首《如梦令》，词作首句便已触动朱淑真。“常记溪亭日暮”，夕阳晚亭，溪水潺潺，该是多么清丽美好。同为女子，何以自己却局促于闺阁之中？奈何天色已晚。既不能兴尽而归，便先饮酒沉醉。淑真悄悄地去膳房取了一壶酒，便回了内室，自斟自饮起来。
轻轻斟满一杯酒，慢慢饮下。初时自是不适应，渐渐地，便也饮得顺畅起来，这才明白何为“人生得意须尽欢”。然而朱淑真毕竟不胜酒力，又喝得过急，不过几杯，便已迷糊起来，顺势倒在了案上。
“小姐，你怎么不在书斋里呢，让我好找。”推门入来，朱淑真双颊泛红，睡眼惺忪，伏在案上，面前酒壶酒杯陈列。紫烟见状，早已知晓事由。便搀扶着淑真上了卧榻，收拾了酒壶酒杯，离了屋。放置好酒具正归来，便遇上了朱母寻问淑真。紫烟道：“小姐今日念书累了，正熟睡着呢。”
朱淑真确乎在枕榻上熟睡着，伴着那一个遥远的梦，快意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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