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的解脱

十字架的解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小幺都是有些惧怕奶奶的，因为奶奶的眼珠总是紧紧地跟着他的身影移动，目光直直地落在他的脸上，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一动不动，盯得他心里直发毛。

有一次，他被盯得有些气急败坏，责问奶奶：“你老是盯着我做什么？”奶奶也理直气壮地回他：“你这个瓜娃子，你是我孙儿，我看看你就看不得？”他便不知该如何作声了。于是，他渐渐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穿过客厅的时候，他总会把脸别到电视机的那一边，以此躲避沙发上端坐着的奶奶的目光。

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逃离着，别过脸去、走进房间、走出门口、远离城镇、到换一个城市……他越来越有能力逃得很远，于是，他也逃得很远很远……

在逃离的日子里，他遇见过许多人与故事，也常常与路遇的朋友分享彼此的故事。“这才是自由啊！”他无数次感叹。他一直避免想起奶奶，想起她那灼人的目光。可总是这样，越是努力避免的东西，它越容易占据你的脑海。是的，总是这样！

当他和朋友正热火朝天地夜谈自由与梦想的时候，又一次，奶奶的身影与她深切的目光跳入他的脑海，缓慢却以势不可挡的姿态，侵入他的心里。先前的轻松愉悦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压在心头的一块沉重的石头，让他再也找不到出路。

他一直都在寻找自由的路上，可是，“自由吗？”现在，他怎么一点儿也感受不到？自由是轻盈，而奶奶的目光就像两根锐利的长钉，将他牢牢地钉在十字架上。

他再无心于一份热闹，环视四周，却看见了这份热闹里的自己。瞧！为了和朋友们打成一片，他多努力呀！多努力呀……自由？背上的十字架，他可曾真正逃离过？

他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然后转身，观察起刚身处于其中的那份热闹。他不必再去努力成为一个发言者或倾听者，好像只有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他才没有任何背负，才有真正的自由。

他走到街上去，“抛弃吧，就全部抛弃吧！”他告诉自己，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下。望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他孑然独立，却找不到了方向。“不，这份绝望也一定是沉重的背负，我要抛弃，全部抛弃！”他以为就像扔掉一块石头一样简单呢。

绝望仍然在他体内恣意游走，一股愤怒突然从心底升腾而起。有些人说他们是被神选中，他恨，神选中许多人，却为何偏偏将他放逐！

神当然不会给他答案，他唯有自己救赎自己。他躺倒在长椅上，愣愣地盯着这个城市的霓虹出神。

心中的十字架自始至终支配着他，他究竟如何做才能获得自由？他也曾尝过自由的滋味，感受到生命的回归。若自由是当生命回归时，是否，他只能成为这个世界的旁观者？万物在热爱者的眼中才有生命，可他常常看万物却如死物一般。

霓虹在他眼眸里闪烁，忽而变成天上无数亮闪闪的星星。风吹过来，他听见白杨林发出的簌簌的声响。他看见大人在树底下乘凉，摇着手里的大蒲扇，孩子在林间奔跑嬉笑……一片潮湿渐渐浸润他的内心。

他从来都不愿意轻而易举就跌进生活里，因为他害怕活着活着就忘了为何而活，为此，他发誓要永远提醒自己记得活着的意义，永不放弃追逐生命。“如果这不失为回归生命的一种方式，那我愿意成为生命的旁观者。”是的，毕竟他的心里什么也没有。

“奶奶，活着总是这么无聊吗？你觉得人生有意思吗？”他玩累了，搬把小凳子坐到奶奶身边。“有意思啊！”“什么有意思？”“烧水做饭，等你放学。”奶奶摇着手里的大蒲扇，对着他小小的身体。“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什么都没意思？”“那就让自己有意思起来啊！”

满眼的繁星在一片朦胧中若隐若现，他的偏见、恐惧与麻木已经将他束缚得太久太久了啊……

曾经，他为努力成为一个有用之人而无比厌恶自己。曾经，他因畏惧责怪而整日担惊受怕。曾经，他因努力取悦之人的离开感受到巨大的孤独。当经历了被全世界抛弃后的孤身一人，他才终于明白，在这场盛大的生命里，他只有自己而已。

曾经，他也希望活出价值，然而价值却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只剩更深的无力。他渴望自由，而自由，却因为他的急功近利变得遥不可及......

当一无所有，他才终于看见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在这场生命里，谁又不是一个旁观者，在学着认识这个世界和自己？直到在受到感染的某一刻，发现自己的“意思”。

“嗯——奶奶，爱你有意思。”他趴在奶奶的腿上，嘴里哼起奶奶常唱的童谣。繁星映在他亮闪闪的眼眸里，就像有很多故事等待着发生。

生命总是慢悠悠地流淌，而他，渴望遇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