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姗的妈妈总是寄很多当季水果过来,我们从没有可以顺利吃完的时候,荔枝吃了一箱,扔了一箱,奇异果吃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一已经坏掉了,柿子一个都没有吃过就整箱烂掉了——因为我们都对柿子缺乏兴趣。
唯一让我们为难的是寄来的那袋十斤装的面粉。我们丢弃水果是有原则的,总是要等到它们要烂掉的时候再扔。这样保留一点奢念,觉得还可以在保鲜期内再多吃几个,也减少一点负罪,说明如此浪费食物不过是迫不得已。可是面粉的保质期有整整的一年,这让我们十分为难,因为我们都不会和面,也不会做面食。也就是说,这两袋面粉最终仍会被扔进垃圾桶,但是现在我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那个夏天,我在高姗的家里吃了很多水果。我总是在晚上才能见着她,或者是从学校去她家的公交上,电视里的她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正装端坐在镜头前,播报着城里薄物细故的民生琐事。她在电视台上班,主持一档下午六点的新闻节目。在她之前的那个男主持,从我小学一直主持到大学,从年轻人变成夹着白发的中年人,后来好像因为癌症去世了,节目还播过一期悼念特辑。
她比我大六岁,有一个在柬埔寨搞铁路工程的男友,每晚十点她都要关上房门,在梳妆台前与远在一千五百七十公里外的男友视频。每次她从房间里出来后,都会来书房找我。她从背后抱着我,软和的胸脯压在我的脑袋上,神情带着一些惆怅。
“完了?”我问。
她点点头。“回床上吧。”我说。
我不知道两个人在床上的眷恋算不算爱情。爱情是一种定义,还是应该去感受?偶然会想到这样的问题,可是从来不去细想。“爱情的最好证明不是甜蜜,而是痛。”她倒是这样说过,可是我从来都理解不来这句话。我唤她作姐姐,贪恋着在她耳边呢喃的双重隐秘快感。
她喜欢囤生活的必需品,对一切盒状的东西抱有好感,还有一些不严重的洁癖。在浴室的橱柜下,竟然有七种不同用途的清洁剂,分门别类用来清洁地板、玻璃、马桶、下水道和抽油烟机等等。她叫我作“阴毛怪”,因为房子最多的杂物竟然是我掉落的阴毛。正因如此,她越来越不能忍受放在厨房角落里的面粉。
“你说,该怎么处理那袋面粉好?”一天晚上她问我。“送人太麻烦,扔掉吧,又太可惜。也没有办法用掉。”
“过两天是七夕,倒是有机会可以用掉。”
“怎么,你不是说你不会和面吗?”
“小时候没什么零食吃,我试过学着妈妈那样一个人在家和面做过蛋糕吃,现在早把做法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当初做出来的成品像石头一样坚硬。”我说,“不过这次我没有要做蛋糕的想法,而是要把面粉送给情侣们,给他们一个惊喜。”
“惊喜?”
“七夕的晚上,公园里一定很多卿卿我我的情侣,我们走过去把面粉冷不丁地全倒在他们头上,然后撒腿就跑,那样他们和我们都会有一个难忘的七夕,一个难忘的夜晚。”
“真敢这样做?”
“有什么不敢的,就跟打开冰箱门,然后拿出一瓶饮料一样简单。”
她取下挂在墙上的包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米黄色的信封,“这是昨天去搞活动时人家给的红包。如果你真做了,它就是你的,一千块。”
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七夕的到来。一则是为了这个令人兴奋的计划,二来是为了那唾手可得的一千块。有了一千块,我可以买一双新鞋子,再添几件可以换着穿的衣服。
最终我们把作案地点改在了我的学校。我的学校在大学城小谷围,三面环江,晚上总有情侣在江岸上谈情说爱。而且我熟悉这里的一切,方便下手。她开着她闪闪发亮的黑色雷克萨斯载我回学校,那袋离保质期还有十个月零九天的面粉在后尾箱,后座上放着她从电视台借来的索尼摄像机。
她把雷克萨斯停进江边停车场。我打开后尾箱,拆去面粉袋上的白线,她把摄像机拎在手里调试。有两个男青年站在一辆共享汽车旁,一边抽烟一边打量着我们。看他们的样子并不像是学生。
晚上的江边没有开路灯,影影绰绰地只看到几个寥落的人影。泱漭的夜色下,江水映照着对岸斑斓的灯火,我踏上黑暗中的草地去物色适合下手的目标。高姗提着摄像机不远不近地跟着我。
有一对情侣在放烟花,滋滋的火花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男孩开玩笑地把未燃尽的仙女棒烟花丢到女孩身上,两人马上抱成一团扭打了起来。一个平头青年坐在摩托车上,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荧幕,或许是在等待一条永远不会来信息。情侣们都自带互斥磁场,彼此都坐得远远的,我走向一对坐在花基上的情侣。这对男女犹如连体婴儿般生长在一起,颈部交缠如藤蔓,男生的目光却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看到我穿过草坪向他们走来,不由得戒备了起来。我提着面粉径直走了过去。
不能迎面走向目标。这是我即刻所得的经验。折回江边小道上,一对坐在石凳上谈心的情侣成了目标。我把面粉袋子的口子开到最大,反折一圈,以求一次能倒出最大量的面粉,然后托起袋子走了过去。我看到在树的阴影下,女孩双腿卷曲着躺在石凳上,头枕着男孩的大腿,听着恋人的低声絮语,此时不知听到了什么话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的心砰砰直跳,在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终于将手中的面粉倾覆而下。在四散的白色粉雾中,我听到了男生闷闷地叫了一声,随之是女孩的尖叫。我马上撒腿就跑,还不忘在夜色中大喊:“祝——你们——白——头——偕——老!”
我用尽全力在江边小道上狂奔,踏上草坪,穿过一片石子地,来到正在修路的外环路上,翻过一排黄色的铁马,钻过中央花圃来到马路对面,跳下阶梯,压着气喘在校园里信步了起来,就像那些晚自习回宿舍的同学们一样。我给高姗发去短信:去天桥下的十字路口接我。
过了十分钟,她的黑色雷克萨斯出现在十字路口。我上了车,问她,“都拍下来了吗?”
“简直完美。”她挂上档,“我们去吃关东煮吧。”
“好。”我心满意足地点头。汽车拐了一个弯,往宿舍区开去,那里有成行成市的走鬼档。我仍在想着刚才的那对情侣,现在他们还在惘然地清理着身上的白灰吧,也许过了很多年后,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这样被泼了五公斤的面粉。而一切的缘由,不过是因为一袋无法处置的面粉,两个人的无聊赌约。
二
我的室友失恋了。因为这样,他整天都在宿舍里看综艺节目。尽管电脑里播放着节目,音箱里传出艺人们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但是他并不是认真在看,只是对着荧幕出神而已。
终于有一天我忍受不住了,“你能不能消停一会,按一下暂停键?”
“我只是需要一点声音,来填满我空虚的内心。”他可怜兮兮地说。
“戴上耳机!”我抗议道。
他的那位准女友我见过。半年前的一个夜晚,他问我要不要去食堂吃宵夜。
“不去。”当时我在玩《同校生2》,正是到了关键剧情的时候。
“我请客也不去?”
我当然去了。当我们走在校道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一直把脸偏向正前方的左四十五度角,以至于我一直看不到他的表情。
“睡歪颈了?”我问。
他那被风吹远的声音中充满了坚毅,“我不想风吹乱我刚打了摩丝的头发。”
风,确实是从左边而来的。可是在那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陷阱。从不请客的他居然会请我吃宵夜,而且跟我去食堂还要打摩丝,这本来就十分可疑。进了食堂,他的目光寻觅了一圈,然后对着坐在窗边的一对女孩招起手来。
“怎么回事?”我问他。
“那个是我喜欢的女孩。”他说,“今晚第一次约她出来吃宵夜,她说要带舍友一起出来,所以我就带你出来了。”
听起来是很公平。可是,他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啊。就这样,我们四个人坐在食堂的白色长台上,吃着他买来的麻辣烫尬聊了半个小时,然后便各自回各自的宿舍了。后来,我只记得他心仪的那个女孩的脸庞犹如天空一般辽阔,另一个女孩则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问他为何要带上我去他的约会,他说,“你不是晚上经常不回宿舍吗,一定不是处男了吧?面对女孩一定会更有经验,至少不至于会冷场。”竟然是这样的逻辑,匪夷所思。
那晚之后,他便声称那个女孩是她女朋友了,并且换上她的艺术照作为电脑桌面。可是,本应陷入热恋的他,每天仍然是窝在宿舍里泡论坛玩游戏看片子。每次我打趣问他,“你的女朋友呢?”他就会说,“啊,她在社团里的工作太忙了。”
然而一个月前,他一进宿舍就对我说,“我失恋了。”
当时我正在玩《人工学院2》,无暇顾及他。而《同级生2》的通关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我跟颜瑾表白了,好像被拒绝了。”他哭丧着脸。
刚开始我还没法将名字与女孩联系起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啊,是那个脸庞辽阔如天空的女孩。“啊?她不早就是你的女朋友吗?”我问他。明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还是不得不故作惊讶。
他支支吾吾地说,“……或许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
“你是怎么表白的?”我突然关切了起来。
“我约了她一起去图书馆,在回来的路上跟她表白的,跟她说‘虽然你不是广州人,但是你有很多优点……’,我说了她很多的闪光点,还有对她的爱慕,可是她一直只是笑个不停。”他说,“你说,我是不是衰了?”
“没错。”我叹了口气,“人家只会在乎你的‘虽然’,‘但是’后面的话说得最漂亮也是没有用的。”
他由此消沉了一段时间。他买来了一盆仙人球置于电脑旁来寄托哀思,可是因为天天浇水没过几天也淹死了,他因此而更萎靡了。在中元节与女生宿舍的联谊会上,从不喝酒的他喝了一瓶啤酒,竟醉醺醺地饭桌上哭了起来。另一个哭的是位头发分叉又毛躁的女生,灌了了自己半打啤酒的她突然站了起来,嚷了一句,“……为什么没有人来爱我?”在大家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觑之间,拎着酒瓶的她突然不可遏止地流起泪来。
她脸上数量众多的痤疮因为酒精的缘故变得红彤彤的,就像自然界中有害物的颜色。“如果要人来爱你,至少应该先整理好自己脸上的痤疮吧。”我心里这样想着,等待别人上去安慰她。
联谊就这样草草结束了。因为喝了冰镇啤酒还有不干净的烧烤,第二天在去打工的西餐厅的公交车上,我的肚子发起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在汗流浃背地忍受了半个小时后,我冲向餐厅所在商场的厕所,在关上门的一刹那我几乎喜极而泣。
周末的时候我会来这家位于地下商场的餐厅里打工,在吧台里调果汁,切果盘和做甜品。吧台里可以纵览就餐的客人,还可以看到餐厅上的多媒体荧幕,上面经常播的是美食节目、时装展览和本地新闻。我就是在这个荧幕上看到自己飞奔的身影的。两位受害人泣血控诉,主持人义愤填膺,随之在画质堪忧的监控画面下,我看到一个轻快的身影在江边的树林里狂奔。
没有人可以看出那个模糊的身影是我,可是我却第一次看清了受害者的模样——那个被泼面粉女生就是室友曾爱慕不已却告白失败的女神。
吧台里的工作人员有四个。除我之外,有一个郁郁寡欢的领班,一个痴迷于花式调酒的胖子,还有另外一个右耳戴着耳钉实习生。每天早上来到吧台,要趁着还没有客人来的时候备果盘,开西瓜,切哈密瓜、火龙果、菠萝和橘子。奇怪的是,吧台里的两把西瓜刀总是有一把会消失。当这一把消失,另一把就会出现。所以,当在橱柜下拿果盘的时候,从货柜拿咖啡豆往咖啡机上加的时候,或者伸手去货架拿调盅和杯子的时候,我总是担心消失的那把刀会冷不妨地划伤我的手。
有一天,戴着耳钉的实习生跟我说,他怀疑那把消失的刀是领班故意藏起来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是要提醒我们工作的时候都应谨小慎微,那个狗娘养的。”
我把这个疑问向胖子求证,因为他跟领班工作的时间最长。他不置可否,仍然嘻嘻哈哈地杂耍着手中的调酒盅,终于砸碎了货架上的第十七只玻璃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他那么喜欢花式调酒,为什么不去酒吧工作,而要在这里兑饮料。
虽然实习生跟我吐露了他的疑问,但并不表示我们有多亲密。相反,他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抱有敌意。总是一言不发地默默工作,与其说是勤恳,不如说是因为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跟我不同,我不过是在这里兼职,随时可以离开,而他实习期过了便会转正,在这个毫无希望的地方一直工作下去,最后变成另一个郁郁寡欢的领班。大概是他看到了这样的未来,所以心里始终保持着沉默的愤怒。
三
我和高姗躺在床上,床尾的水晶魔球灯旋转出五彩的光芒,斑斓地浮游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这是我昨天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无用之物,今天便兴冲冲地拿来她家里,要给她看一看。虽然她是个实用主义者,可是从来对我弄来的无用之物很宽容。
“最近有一个女孩要约我出去。”
“什么女孩?”
我说了我失恋的室友,那次潦草的联谊,在酒桌上哭了的女生昨晚打电话来宿舍要约我出去。“有东西要给你。”她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说。
“你答应了?”
“是啊。”我点点头,“她会送什么东西呢?情书,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不管她送什么东西好,我都会当场拒绝。”
“那你干嘛要去?”
“我只是觉得看到人家被拒绝的表情很有趣。”
她一言不发,看着天花板上四处游弋的光斑。
“你应该不会生气吧。”我仍然自顾自地说,“事先告诉了你,就不算背叛了吧?而且我又不是真心跟她约会。”
在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与那个女孩去了革命历史博物馆。我们看了三元里抗英斗争的犁,红花岗起义的号筒,广州起义的镰刀,还有各种闪耀着历史的荣光与残酷的遗物。半个小时后,我们再度走在明媚的阳光下,草坪上的自动喷水器蓦然甦醒,向我们喷来长长的犹如白色银蛇般的水柱。她往我这边倒来,我的手不自觉地扶住了她壮实的腰肢。我们的目光触碰上了,那么近的距离,就是电影荧幕上男女主角对视后一定会接吻的距离。我看到她每一个痤疮都在闪耀着光,犹如漆黑夜空中点缀着的群星。时间被拉长了,其实几乎在触碰的一刹那,她就轻盈地跳开了,如一只灵巧的兔子。
“那个——”
“我们去看电影吧。”
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要送的东西,她又发出了一项计划外的邀约。在电影院里坐下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把座位中间的扶手放了下来,郑重地说道:“恋人间来看电影,才会把扶手抬起来的吧。”这句话让我莫名地火大,好像我对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一样。可是我忍了下来,在尖叫中与她看完了一部国产恐怖片。
“想不到国产恐怖片也能把你吓成那样。”出了电影院后,她笑个不停。
我已经烦躁不已,“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吗,快点拿出来吧!”
她拿出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上面点缀着小猪佩奇的稚萌图案。真是惊人的老套,我倒吸一口冷气,却故作平静地问,“这是什么?情书吗?”
“嗯。”她用力地点点头。
“抱歉,我对你没——”
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拜托了,代我转交给青山君。”
我翻过信封的正面,只见上面写着“青山君 启”。青山君,就是我那个失恋了的室友张青山。她居然叫他青山君,我的脸红得发烫,“那个,这个……你早点说嘛。举手之劳,一定代你转交给他。”
她沉浸在娇羞而兴奋的幸福里,叨叨地说道,“刚才一直不好意思开口。虽然只是叫你转交,好像也用了一百分的勇气一样。其实从那次联谊上,与他一起哭过,我就相信我们或许冥冥之中一定会有某种缘分的。”
就因为大家都在饭桌上哭过,所以就喜欢上对方,还有比这更愚蠢的理由吗?回到宿舍楼下的时候,我把信封丢进了垃圾桶。
工作的时候,我们会在吧台里偷吃东西。蹲下来,往嘴里塞几块西瓜,喝一杯红豆奶茶或者摩卡咖啡,是下午三点后五点前客人很少时常见的事情。一杯红豆奶茶二十块,一杯摩卡咖啡二十五块,不用付款就喝掉它们,我们因此赚到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便宜。
有一天,领班和实习生一起蹲在橱柜旁喝饮料的时候,领班问他,“听说耳钉打在右耳代表是同性恋,是不是这样?”
“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实习生面露不悦,把没有喝完的无花果金桔茶下了洗手盘,然后又默默地干活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再也没看到实习生的身影。领班说,他因为没有办下来健康证,昨天已经被辞退了。在备果盘的时候,胖子发现橱柜里的西瓜都被刻了字。“你?”大家都对胖子怀里的西瓜念出了上面的象形文字——绿色的瓜皮上大大地刻着一个“你”字,字体歪歪斜斜的。
我们赶紧去翻其他的西瓜,有人看到了“所”字,有人看到了“人”字,最后大家把五个西瓜都排在一起,语句通顺的只有一句话:你们所有人。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到底是何种含义。
领班想起了什么,去打开冰箱——那里还有一个西瓜。他把最后的一个西瓜也放在地上,语句终于有了含义,连起来的六个字是:操你们所有人。大家都哑然失笑,悻悻地把西瓜放回了橱柜。与此同时,大家发现吧台里的两把刀都不见了,可能也是昨天被实习生带走了。因为这样,这天上午餐厅都没有果盘出品,而那句“操你们所有人”在橱柜里存活了一个上午,直到中午领班去买了两把新的水果刀回来。
晚上下班的时候,高姗照例开车来接我。她曾经来过餐厅里吃晚餐,坐在吧台下方的桌子,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安静地点餐。那天她踏着八厘米的尖头高跟鞋,穿着优雅的紫色长风衣,偶然向我这边投来一瞥。吧台上另外两个男人私底下悄悄地议论着她,就像蜂遇见了花朵一样嗡嗡地响个不停。过了一会,手机震动着收到了她的短信:今天风衣下面什么都没有穿呢。
这晚,她仍然穿着那日的风衣。黑色的雷克萨斯在沿江路上梭巡着,她一言不发,没有要回家的意思。过了一会,终于开口了,“我要去新疆了,下个月。”
“多久?”我问。
“三年。”她说,“电视台在摄像机里发现了那晚我们拍摄的视频,给了我两个选择:主动辞职;或者去新疆做驻点记者。我选择了后者。”
“新疆冷吗?”
“应该很冷吧。”
“对不起。这件事我应该有一半的责任。”
“没事。”她摇摇头,“我正好也想离开一段时间。”
那天晚上,我们在黑暗的床上缠绵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色亮起。
“我爱你。”她说,“很爱很爱。”
“那你在柬埔寨的男友呢?”
“我在柬埔寨没有男友。”
“那你每天晚上都在房间里视频的人是谁?”
“不是谁,没有谁。”她说,“我不过是每次在房间里待个半小时就出来了。”
我很震惊,继而生气了起来,“干嘛骗我?”
“因为你一点都不在乎我。”她的眼眶里闪烁着泪光,“我这样做,不过是保持我一点小小的自尊而已。”
“你是说爱我吗?”我觉得不可思议,“我不过是个学生,一个一无是处的无用之人。”,
“我都是凡人。”她说,“学校的教育是很仁慈的,从小就教育我们要甘于平凡。事实上,大多数人不是要甘于平凡,而是他们终其一生都只能是平凡的,而我们都是这大多数人。我爱你,只是因为我爱你,仅此而已。”
睡了两个小时,我又爬了起床。没有吵醒她,我下了楼,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要赶回学校上上午的课。我仍然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知是为了她关于柬埔寨男友的真相,还是因为她说她爱我。车上,放着胡夏的流行歌:
大雨落下
刷掉梦和泪光
我终于明白爱情没有真假
别输给爱好吗
爱情是伤心的童话
我的心脏好像苏醒了一般,蓦然觉得疼痛了起来。“爱情的最好证明不是甜蜜,而是痛。”以前高姗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有下半句,“当你感到痛的时候,你才会懂得了爱情。”我拿出手机,给她发去一条短信:如果新疆下雪了,请告诉我好吗?我还从没有看见过雪呢。
回到宿舍,室友们都去上课了。在换衣服的时候,固定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那头是一把低沉的男声,“找张青山。”
“他去上课了。”
“你给我转告他,我跟他没完。”
“你找他什么事?”
“这条贱狗追不到老子女朋友就去泼老子的面粉,你叫他等着,我很快就去找他。”
“操你妈!”我突然就骂了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对面那边明显顿了顿,“……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
“还想被操第二次?”我冷笑道,“真贱!”
“你别走啊,我现在过来找你。”对方恶狠狠地说。
我没有去上课。为了排遣时间和装作不在意,我到卫生间洗起衣服来了。不到半个小时,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吼道,“刚才谁接的电话?”
我走出卫生间,看到两个男生站在宿舍门口,为首的一个手里提着一把黑布包着的东西。看到了我,他像点燃的炸药一般炸了,扯去黑布,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开山刀。他边走向我边随手挥了一刀在床沿上,崩碎的木屑在空中纷扬而去。
他逼近我,“是你接的电话?”
他那个瘦小的跟班在阳台上看了一圈,递了一支晾衣杆给他,“我看就是他,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晾衣杆落在了我的头上。铁质与脑壳碰撞得砰砰直响,我想我的脑袋可能破血了。“原来拿着开山刀只是吓唬人的啊。”我心里闪过的竟是这样的念头。趁他们不注意间,我翻身跳下了阳台,落在二楼下的草地上。我拔腿跑了起来,就像当初泼了人家面粉时一样,从背后听到了他们也跳了下来,还有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喊杀声。我没命地跑在早晨九点的大学校园里,清新的空气,人影稀疏的校道,跑着跑着,最后我竟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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