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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要像过山车一样翻转起伏,你是愿意闭上眼睛一抹黑装作什么都看不见,还是睁大眼睛感受那份步步惊心?
前者属于尤二姐式的糊涂,后者乃林红玉式的清醒。
林红玉,又名小红,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生女,怡红院的三等丫鬟。
“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宴席。”这话从一个丫鬟口中说出,清醒得令人心惊。能于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中看到盛极必衰之理的,绝非一般见识。聪明如凤姐,最不懂的也就是“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之道。
宴席必散,宝哥哥和林妹妹也说过类似的话。
黛玉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则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 。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徒增惆怅,所以倒还是不开的好。”
——林黛玉的清醒里有着对情的执拗,正因为对人对物的全情投入,她的伤感惆怅才较他人更格外些。就好像有些人无法面对爱过之后的千疮百孔一样,她宁愿从来没有爱过。
那宝玉呢?“只愿长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及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从本质上说,宝玉和黛玉是一样的,都是痴于情的,但是相对于爱过之后的万般悲伤,宝玉还是贪恋欢愉时的刻骨铭心。在他看来,大不了化成灰散了,而此时此刻此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这都是参透了人生的虚无。然而,面对人生中这份无可避免必然到来的虚无,不同的人又是不同的态度。
务虚与务实,是宝黛与小红的区别。宝黛二人是生活在大观园里的诗意闲人,物质上极其丰盈,所以追求精神上的极致;小红是生活在红尘里的俗人,如果她不想虚无地迎接必然到来的虚无,就必定要单枪匹马、独闯江湖,以务实的态度生存,然后才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安然地对自己说:我经历过,没有辜负自己的心。
2
关于小红的身份,是令许多读者疑惑的存在。她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却只混到怡红院做三等丫鬟,连端茶递水的活儿都够不着。此是为何呢?
我却觉得林之孝夫妇是聪明人。尽管在凤姐眼里,夫妻二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属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主,但是想想偌大一个荣国府,能够混到管家的位置上,肚子里没有什么货,单凭老实就能青云直上,可能吗?
哪一个父母不想儿女挣个好前景?但每个父母对好前景的定义是不一样的。就像今天有些父母希望儿女成为样样全通的学霸级天才,有些父母只希望儿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好。
林之孝夫妇对女儿的期待大概就属于后者。既然女儿天生的命就是做伺候主子的丫鬟,那做哪种丫鬟最舒服自由呢?一等丫鬟,如袭人者,挣扎着爬向姨娘的位置;如平儿者,在凤姐贾琏之间周旋;如鸳鸯者,被老色鬼贾赦看中……她们的人生,真的就幸福了吗?二等丫鬟,如辱骂小红的秋纹碧痕,混得个打水倒茶,想爬到姨娘位置已是隔了万重山,同时还要防止着三等丫鬟爬上来抢了她们的位置,过的容易吗?林之孝夫妻一直靠近权力的中心,靠近领导层,知道伴君如伴虎,知道与人打交道的艰辛。
所以他们为小红谋了个怡红院的闲职。小红在怡红院里,浇花、喂鸟、烧茶水,又自由,又清闲,就这么一点活,还是几个丫鬟轮流着干。清幽雅静的怡红院,不管下人的主子宝玉,这工作简直是大观园体制内最舒服的活了,父母为女儿做此安排有何不妥呢?
3
父母的出发点总是好的,做儿女的未必懂得。走过千山万水的林之孝夫妇只想宁静安稳,却谁想女儿小红不走平常路——从小在贾府长大的小红正值年少,她有野心、有想法,欲向上攀高。纵然高处不胜寒,但是没有爬到之前还是不太甘心,更何况,无限风光在险峰啊。
以彼时的社会环境,女子想向上攀登,要么拼颜值、要么拼运气。前者如秦可卿,后者如娇杏。运气这事先不说,像是中亿万大奖一样,一般人被砸中的几率太低。
拼颜值也很艰难。首先,爹妈的基因要好。小红的颜值在大观园里应该属于中上,书中用“俏丽干净”来形容,可以肯定,虽没有倾国倾城之美,也算是万紫千红中独特的那一种吧。看,宝玉果真留了心,第二日便想唤她使用。可这只是一个念头,并未付诸行动。到了后来王熙凤问宝玉要小红来使,宝玉心里连一丁点儿惋惜也没有,送得干脆利索。可见,长相不够出色的女子想靠颜值上位是行不通的。
纵使是颜值够高,也未必就能成功。美人们机会多,遇到的陷阱更多,尤二姐尤三姐都是失败的版本。上流社会,美女如云,乱花渐欲迷人眼,审美会疲劳的。当美人迟暮,珍珠变成鱼目,那赖以攀爬的唯一资本也没有了,被遗弃是必然命运。更何况,人性总是靠不住的,红白玫瑰的贪婪每个男人都有。古往今来这样的剧本何其多矣!
所以,拼颜值太难!拼得过颜值拼不过时光,拼得过时光拼不过人性。走这条路,终会落败的。
你看,小红刚开始露脸,就被逼到了绝境。
她只是给宝玉倒了一杯水,就被秋纹碧痕大肆辱骂。
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秋纹碧痕和小红属于同一阶层,都是下等小人物。虽然我们有时很是无法理解小人物对小人物的诋毁诽谤,但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生活常态。
究其原因,我想大概无非有两点:一是小人物之间存在着利益纷争,说小红不配递茶递水的秋纹和碧痕是不是自己太在意在宝玉面前露脸了?诋毁别人什么,往往是自己心里更在意什么。第二点更可悲,那就是小人物只有对小人物进行诋毁的能力,离她远的,比她高的,她们都够不着,只能遥望仰视。而对于身边的比自己地位更低的人,她们才有践踏的能力。这难道不是鲁迅笔下的阿Q吗?能作践的只有小尼姑。在狼面前是羊,在羊面前是狼,如此而已。
借诋毁别人来对抗自己对生活的无力感,大概变成了诋毁者取得心理平衡的一种手段。值得欣赏的是,小红对待这份诋毁体现出难得的视野和心胸。当佳惠小姑娘同情小红在怡红院的不公正待遇时,小红并没有因此而怜悯自己记恨她人,她对佳惠说:“也不犯着气他们。俗语说的好,‘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宴席’,谁守谁一辈子呢?不过三年五载,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时谁还管谁呢?”正因为有这份见识,小红才能从各种羁绊中侧身而过,从流言蜚语中穿出,走到自己心中想去的地方。
4
被一番辱骂过的小红,心内也灰了一半。灰的这一半是靠近宝玉的私心,留下的一半是向上爬的野心。
小红最终“攀上高枝”靠的还是才华。
凤姐招手叫,小红弃了众人跑来,这是身为下层的灵动和勇气;凤姐交代了任务,小红用一大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话语出色传达完毕,这是好口才;能够随机应变把凤姐的话巧妙接下来,这是聪慧;在做事过程中被晴雯指责,自己一条一条反驳,这是不卑不亢守尊严;听罢晴雯冷嘲热讽地说自己爬上高枝,忍着气不分辨,这是气度。
有如此才华的小红,被同样聪明干练的凤姐所激赏,自在情理之中。
其实,人在江湖间,遭受闲言碎语冷枪暗弹都是难免的,和对方对着干吗?当然不!只要和对方纠缠,自己就已经输了。伤人八百,自损三千。
小红的做法或许对今天的我们提供一个很好的示范。正所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不是嫉恨我吗?你不是嘲讽我吗?那我就真的跑的快快的,爬的高高的,让你的流言追不上我奔跑的速度,让你有一天发现我已经走到了让你仰望的高度。当彼此不在一个平面时,任何诋毁奈我如何?
5
她谋生,亦谋爱。
小红的爱情配得上她的才华。我非常欣赏芸红配,在《红楼梦》所有的爱情里,他们必将是最幸福的一对。
他们的爱情不是镜中花水中月,是建立在谋生的基础之上,二人都是先谋生,后谋爱。爱情的存在形式有许多种,王子公主是一种,村姑野夫也是一种。芸红二人,都是精通人情世故的红尘中人,他们一样来自底层,一样挣扎着向上,一样被异样的眼光冷观,一样充满着追逐凡世的热力和生命力,爱情的种子必将在他们务实的努力下蓬勃生长。
小红有识人的眼光,贾芸这个自家爷们在一群纨绔子弟面前显得那么卓尔不群,他穷他卑微,但是谁人能欺负少年穷呢?以贾芸的生存技能,到哪儿都是发光体。小红在择人时,是理性的,不慕虚荣,不贪富贵,选择了一个和自己门当户对的男人。如果尤二姐早有这样的清醒,怎会因为贪恋贾琏的荣华富贵,从此走向不归路?
小红更有过人的勇气。爱情也是一件稍纵即逝的事,小红这个姑娘做事和说话一样干脆,遇到那个心仪的人之后,立刻就放手一搏,主动迎接这份爱情。梦里对那人心心念念是少女情愫,醒来之后的行动是对幸福的追逐。
小红那莫名丢失的手帕是一份情感的试探。试探对方懂不懂我的情,试探对方是不是聪明人。爱情是需要两个人情商相当时才能对上眼,贾芸果不负此心。芸儿捡到手帕后,藏起来,把自己的手帕换了过去,这份默契,岂是爱情中的呆子能够懂得?
《红楼梦》之小红:纵是浅碧轻红色,亦是花中第一流这世间花有百媚千红,红楼中女儿个个皆不同。
而小红这个女孩子,是最普通的那种花,起着一个极大众的名字,卑微地在夹缝中生存。
冷若牡丹的宝钗不会懂得这份不易。在她眼里,小红“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这是人处不同阶层时的识见。于既得利益者,对于竭力向上爬的小人物总是没有好感,他们唯恐小人物打破现有的秩序,分得他们的一杯羹。凤姐也只是借用小红的才华,若是小红的野心超出她的可控范围,必将打压。这世间,能有多少大度宽厚的仁爱上司心甘情愿做铺路石,提拔举荐有才华的下属呢?
小红,就像红尘中的众生,身为一只小小小小鸟,渴望飞却飞不高,为了理想的燃烧,也寻找着温暖的怀抱,这一路的沐风栉雨,可曾得到体谅?
纵是浅碧轻红色,又何妨是花中第一流呢?
贾芸:荒野香芸草,凌寒独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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