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圣
1
孙子诶，爷爷死后，一定要把我和这个女人葬在一起。
爷爷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照片，颤颤悠悠地送到我手上。我连忙接住早就泛黄的照片。
我认得这张照片，从小到大，这照片距离爷爷不会超过1米。上边的女人，右手夹着半根烟，嘴里还吐着烟圈，斜倚在门框上，眼睛仿佛在说，死鬼，老娘好看不？
她是在我4岁就去世了的，我的奶奶。
爷爷大概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吧—102岁，这年龄在我们十里八村，堪称奇迹了。
但我觉得，他一定是不那么怕死的，毕竟，在他20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死过一回了。
2
我爷爷，叫李泽民。
1937年，他从天津一路漂泊到了洛阳。那年他20岁，无依无靠。
一个叫吕乐乐的姑娘看他可怜，收留了他，把他安置到洛阳一个叫“老虎”的钢铁厂。
吕乐乐当时24岁，是钢铁厂的老人了。大家都叫她乐姐，乐姐把爷爷推荐给了厂长，成了随从。
就这样，二人逐渐熟络起来。
我爷爷贪财，赚得一点一滴他都攒了起来，记账精确至分毫。
钢铁厂旁边有个小酒馆，每天放工后，大家都会去喝上两盅。爷爷的工友也会邀请他一同去。
爷爷说，从小到大，就没沾过烟酒，不去。
没过多久，这个酒馆倒闭了。酒馆老板说，最后一天了，全场免费。
工友们于是兴高采烈地，约着到酒馆聚聚。没想到，竟然在那里看到了我爷爷。
爷爷一个人坐在小方桌旁边，叫伙计，再给我添点，满上，麻溜地。
那晚，爷爷赖在了酒馆里，工友们准备把他拉走。
他还不乐意了，闭着眼睛仰着头，说，老子从小就好酒，量大，他大爷的，不喝白不喝！我还要，再来！
抠门的爷爷啊，攒下来的钱，都被乐姐给骗了。
3
乐姐爱吃蛋糕，量也很大。
她每次见到爷爷都会说，小李，去给姐买个蛋糕。
爷爷问，你给钱吗？
乐姐说，我没钱，你买不买？
当年的蛋糕多贵啊，爷爷小半工资都用来给乐姐买蛋糕了。
爷爷说，你少吃点蛋糕吧，容易胖，胖了就会生病。
其实他就是为了能省点钱。
乐姐说， 吃甜的皮肤会变好，老娘还等着嫁人呢！
其实乐姐也不是生来就喜欢吃甜的。她家原是北平的富贵人家，战争爆发后，她爹带着她逃了出来，半路死了。
当时她啥也没有了，就剩下爹爹怀里的半块蛋糕。那是她娘生前亲手做的，奶油早被她舔干净了。
只有吃蛋糕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并非总是孤零零地一个人。
4
爷爷聪明又勤快，厂长越来越喜欢他，没过多久就给他涨了工资。
那天晚上，他带着酒和蛋糕，正要出门去找乐姐，想庆祝一下。
刚一推开门，发现乐姐正要敲门的手，举着，差点就要碰到他的嘴唇。
爷爷楞了一下，立马说道，我正要去找你呢，厂长给我涨工资了，还有你最爱吃的蛋糕。
乐姐绕过爷爷，径直进去，嘴上说着，知道了，臭显摆啥？呐，这双皮鞋，给你的。
第二天，工友们都知道乐姐给爷爷送了双皮鞋。
爷爷看看脚上的鞋，这有啥好的？
工友说，一双鞋能顶你2个月工资。
还有人说，小李啊，乐姐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怕不是对你有意思吧？
爷爷说，老子长得人模人样，有人稀罕也不稀奇吧！
嘴上不在乎，心里美滋滋。
其实第一眼见到乐姐，他就对人家有了心思。
5
这天晚上，爷爷穿着乐姐送的皮鞋，还特地配了套西装。
临走前喝了两杯酒，白的，给自己壮胆。
还不忘带上一块蛋糕。
乐姐看到爷爷，笑嘻嘻地说，瞧你穿得人模狗样得，是要去勾搭哪位名门淑女？
爷爷也不生气，淑女就算了吧，名门还是你自己说的，咱也不知道真假，姑且就当真了吧。
说着，俩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乐乐。
嗯？你叫我啥?
乐，乐姐……你为啥送我皮鞋？你是不是想管住我的脚，让我不离开你？你是不是喜欢我？老实点，快说！
乐姐安静了几秒钟，我经常让你买蛋糕，就当是还得礼啊。老娘像是没皮没脸欠人钱的人？
像。
你丫是不是喝多了？说什么胡话呢，嘴给你撕烂。
啊？喝多了吗，真的喝多了，诶，我刚刚说了啥？
爷爷根本没醉。他确实为了壮胆喝了一杯又一杯，可他量大，清醒着呢。
他人生第一次表白，失败了。
6
第二天，他假装啥也没发生，问起乐姐，听说有不少人追你，你都没答应。
为啥？
乐姐淡淡地回答，我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等到战争结束，我就回北平。
盖一座房，择一人终老。
爷爷说，你会的。
除了吃蛋糕，乐姐还有一个爱好，她每天都到街上买份报纸。
她还经常和爷爷谈起报纸上的新闻，比如，南京大屠杀的遇难人数超过30万。
说的时候，他们脸上既有对同胞的同情，也有对自己的庆幸，还有——对未来的恐惧。
但他们始终坚信，总有一天，会有人解放全中国。
不过他俩有个最大的分歧。乐姐认为，那个人是老蒋，爷爷摇摇头，不不不不，这人肯定是老毛。
7
1944年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洛阳上空响起了炮弹声。
像过年时候此起彼伏的炮仗声，只不过声音大了好几倍，杀伤力也强了几十倍。
街上四处逃窜的民众，只能以叫喊声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炮弹声。
老虎钢铁厂也没能幸免，率先被炸塌的，是民工宿舍。
大家来不及收拾细软，抱着头就往外窜，谁也顾不上谁。
爷爷年轻力壮，跑得最快，可她没看到乐姐出来，又穿过人群折了回去。
他一边喊着乐姐的名字，一边逆着人群往里冲。
乐姐的小腿上，插着一小片工人跑路时带起的废弃钢片，不大，却让她疼得一步都走不动。
顾不上马上处理伤口，爷爷扛起乐姐就走，带她逃出了钢铁厂。
乐姐就在这个时候，喜欢上了爷爷。
8
他们被当地的爱国人士救助，带到了一处防空洞。
洞里已经挤满了灰头土脸的群众，有的歪着头靠在墙壁上，双眼呆呆地望着地面，有的受伤了，在用衣服上扯下的布条包扎。
这里也即将沦陷，下一站该去哪儿呢。
这里掺杂了一半的漂泊者，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被轰炸的会是哪座城。
只知道，又要开始漂泊了。
深夜，这座冒着烟的城市总算是安静了一些。
爷爷弯着腰小心地检查乐姐的伤口，抬头问，疼吗？
乐姐点了点头，爷爷便把腰弯得更低，用嘴给乐姐呼呼。
乐姐看着爷爷的背，说，你带我走吧，我喜欢你。
爷爷顿了一下，说，好。
别人都觉得乐姐泼辣、快活，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讨厌漂泊。
每次做梦梦到自己和父亲一起死在了路上，她都会笑着醒过来。因为那样，她就能和家人呆一起。
他们约定好，第二天一大早就离开这里。
爷爷看着已经睡着的乐姐，想起来她到现在还没吃下去东西，于是决定出去看看这附近有没有吃的。
他知道这个时候独自出去意味着什么。
9
第二天醒来，乐姐看到爷爷睁着眼，坐在她旁边。
爷爷看到乐姐醒了，就把一块已经被压扁的鸡蛋糕递到她手上。
乐姐拿过来，掰开一半分给爷爷，边吃边说，吃完了，我们就走。
我爷爷对乐姐说，我有要事要办，不能和你走了……
乐姐噗嗤笑了出来，发现爷爷还是一脸严肃，她轻轻地问，你是不是趁我睡着去喝酒了？喝高了吧？
爷爷说，没。
乐姐盯着爷爷的眼睛，问，那，你是改主意了？
爷爷点头，是，我变卦了。
原来，那天夜里爷爷在路上碰到了钢铁厂的厂长，他也是打算逃出去的，在碰到我爷爷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利诱”我爷爷。
他希望我爷爷留在这里，因为他的财富太多了，很多都带不走。可他不想自己积攒多年的财富就这样付诸东流，说不定还便宜了小日本。
只要我爷爷帮他守住，他承诺，等战事平定后回来，就给我爷爷一大笔钱。
爷爷想了一夜，决定不走了。
1944年4月，二人分别。乐姐逃出了洛阳城，而爷爷留了下来。
当时，信息极度不发达，乐姐只能从一起逃难的朋友那里，听到一些关于爷爷的消息。
有人说，爷爷贪财，厂长走后，他就把人家的财产变卖了，拿着钱逃出了洛阳。
10
一年后，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犯人，找到了乐姐。
犯人说，自己在狱中结识了爷爷，他们俩的名字就相差一个字，性格也很投缘。
原来，钢铁厂老板逃出去之后，爷爷就把他的财产打包，并藏在了厂房一间没有倒塌的仓库里，他记得那里有一个很难被发现的暗格。
爷爷正想逃出去的时候，被鬼子发现了，逮捕入狱。
日本人没有发现厂长和他的财产，就问我爷爷财产的下落。
爷爷没有说。
折磨了好长时间，不耐烦了，通知我爷爷，他们要枪毙了他。
爷爷知道这次必死无疑，于是委托马上刑满释放的这个狱友，找到乐姐，并带话给她。
乐姐看着这个犯人，问，他叫你带什么话？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契约书。
原来，爷爷是答应了厂长帮他保护财产，但条件是他必须拿出一部分，为自己买房置地。爷爷让厂长签下一封契约书，随身携带。
那个犯人说，他让我带话给你，他说，涨薪的时候你送了我一双鞋，我一直也想送你些什么，却一直想不出来。
但那天晚上我想到了，这间房子是给你的。
我本想其亲手把它交给你，可惜，我没那个命了。
你一定要活下去，等战争结束了，拿着钱，回到北平。
盖一座房，择一人终老。
11
我爷爷被执行了枪决。
行刑的时候，爷爷是笑着的，因为了无遗憾。
爷爷闭上眼，昂起头，等待着子弹穿膛。
枪声一下接一下地响起，爷爷似乎能听到前边几个人倒地的声音。
越来越近了，最后，爷爷听到了一声，咚——
他睁开眼，看看自己的胸口，竟然没流血。
这颗子弹是颗臭子。
他们决定，将爷爷安排到下个月，同下批要处决的犯人一起行刑。
爷爷大骂道，呸，你个王八羔子，推迟一个月老子他们的不还得死！
一个月后，日军溃败，撤了出去。
我爷爷被无罪释放。
爷爷对当时执行枪决的士兵说，幸好你当时射的是臭子，我不应该骂你。
士兵笑了，哪有无缘无故的臭子，有人在东大街胡同口等你。
爷爷沿着新街，左拐走进了东大街胡同。
乐姐站在那里等他。
原来，她用那张契约书，贿赂了行刑的士兵。
于是，才有了那次行刑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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