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辛皮维带着我和临时招募的短工们忙活得热火朝天。
清理旧作物和开垦土地的工作因为有农用机械的帮忙并不算辛苦,尽管面积大了些也仅仅用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完成了,难的是栽种阶段:藏红花跟郁金香、百合一类花科植物类似是靠种球繁殖的,小心翼翼地处理好种球芽膜再把它们一颗颗种到田里全要靠人工来做。虽然这原本是对技术要求不高只要踏踏实实去做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却因为天气的酷热显得异常煎熬,更别说季风还时不时地把暴雨骤然带来岛上捣乱了。
频频变换的天气情况经常让我们措手不及,疲于应对——半个小时前我们还被烈日炙烤得油汗直冒,顷刻间就得顶着瀑布般的暴雨跑去拉雨布、护种堆、通水渠,满田野里跑动的人群在这水火交融,湿热互换的国度里无缝乱窜。
虽然这些作物的种球珍贵,所有人都唯恐处理不急造成损失,迈博维尔先生却几乎没有到地里来看过,以至于这几个月我连他的面也未曾见过。
他将此事全权交给辛皮维去操持,不知是出于完全的信任还是跟往常一样又恢复到心绪混乱中去而根本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不过我也得以真正地松了口气——不见他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成了让我开心的理由。
“你们不要有太大压力,做事的时候权当这些球球是大蒜好啦!哈哈!被水泡烂几个,被太阳晒干几个,哪怕是谁不小心踩扁了几个,在辛皮维这里是不会责怪你们的,尽心去做也就是啦!” 在一场暴雨抢险后他这样对大家说。
这一次的雨水造成了小范围的泥石流,冲垮了靠近林地边缘相当大一部分的苗圃,那是我们最近一个星期的劳动成果。
辛皮维的性子跟迈博维尔先生有着明显的反差,他乐观、积极、总是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哦,不,这样说不准确,可以称那叫作大笑,他是一个只要笑就必须露出洁白牙齿的人。
“是啊,是啊!我们总会有看见那些可爱的花朵那天的,到时候要请大家吃牛排呀!” 他的笑脸鼓舞着所有人,尽管他们只是来这里做几个月短工就会走的。我彼此间很快成了兄弟和姐妹,这也是我以往在此料理甘蔗田时完全不可能有的事。
农场主迈博维尔具有让整座岛屿所有生灵集体保持缄默的能力,而辛皮维仿佛让这里像是换了个岛,处处透着迷人与欢快。
算上我和他,一起做工的人有13个,男女都有,年龄普遍都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为了方便干活儿,我们在岛上的东北角搭建了一排板房住宿,那里离农场主的庄园很远,即使在夜里吵闹也不用担心被骂。虽然辛皮维每个星期都会乘着驳船回大陆去采购食材等物,但岛上并没有专职的厨师,蔬菜和粮食运回岛上之后伙食的问题也是要我们自己解决的,为此我们每日抽签决定当天的掌勺人,这不单单是为了公平,也是为了给枯燥的劳动生活增添点情趣,必经这些过惯了苦日子的人们都有用简单食材做出可口食物的本事,这主意自然也是辛皮维想出来的。
这个热情洋溢的黑人处处讨喜,可就是有一样,他的烹饪水平实在是糟糕,曾经屡次颠覆了我们对“黑暗料理”的极限认知。
他什么都吃!因此什么都可能出现在他的锅里!而且好像他口中声称的南非“经典菜肴”不管是“Pap”还是“Chakalaka”或者“Babotie”,只要经他手中料理之后看起来全都是一个样子——乱七八糟地炖出来混成一团,真让人分不清他到底煮了什么……
为了降低他在做饭这件事上的“迷之自信”对众人肠胃带来的不良影响,全员一致通过:“免除辛皮维的每日掌勺抽签资格!” 唉,这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到了最后,甚至连灶炉棚都不让他靠近了,因为他总是妄图给予当值厨师非常频繁的“热情指点”以及过分详细的“菜谱建议”。
因为农忙和资金的缘故,除了海边在下钩子偶尔钓上来的鱼,肉类我们是极少有机会吃到的。如果是以往栽种甘蔗之类的时候,我会有大把的时间到林子里去狩猎,那里面多得是兔子,现在当起了“花农”,事事都要精心料理,已经完全没有再走远的可能了,而那些从前总来骚扰的壮硕兔子们也许是因为这个雨季的反常天候竟一次也没有出现在这周围,这更绝了我为大家办一场篝火烤肉晚会的念想。
跟雨水作战的日子里更是如此,忙活得让人连做饭都顾不上,那时候就得靠罐头,豆子罐头,各种各样的豆子罐头,并且只有豆子罐头!以至于当多日没有起伙的灶炉棚被暴雨浇垮之后我们仅凭借积攒下的铁罐装满沙土当做砖头就足够重新修葺所用。
作为全球最大的藏红花种植基地——伊朗,那里的花朵是在每年的11月份成熟采摘的,而澳大利亚因为地理位置和环境与其千差万别,在三月初才会迎来真正的秋天,采摘期也顺应季节有着变化,在我们这座岛上,那个日子的到来会是五月。
三月末,虽然中间因为老天作怪曾几次让这些娇嫩的花苗面临过灭顶之灾,但幸好我们都是不屈不挠的拓荒者,终于以不懈的努力和乐观积极的态度,换来了田间作物良好的长势。到了下个月尾,应该就可以看得见挺起的花杆上那鼓鼓囊囊的蓓蕾了吧。
藏红花一旦成熟花开,采收效率是绝对的关键,到了那时每天只有从清晨花开到中午之前的几个小时可供采摘,如果晚了就会让花粉粘到花丝上降低了品质,并且这项工作也仅仅能有半个月的光景用来抢收,花开可是不等人的呀!如果能够认识到我们要的并不是花朵本身而是那花中的那三条红艳丝蕊就更能想象得出工作量的巨大和时间的紧迫了。
招募采收短工并把他们运来岛上待命的事宜迫在眉睫,必须提前办好,为此,辛皮维早在三天前便已经出发前往大陆去筹备了。
明知道再过一个月就要没日没夜的忙,更显得现在的时光悠闲得出格儿,我们有大把的时间聚在码头边上,吹着海风,挖些海鲜一类补充食谱,以及猜测着辛皮维雇工招募的进展。当然,这会儿的清闲也完全得益于我们一直以来的勤奋,所有事情都提前做好了打算,这可靠的黑人把一切全都盘算得好好地——这几日的农活儿只要趁着太阳还没有升起多高时把地浇上适量的水就可以了,连除草的工作都早已告一段落。
他回来的时间显然晚了,原本说的是“最多两天就可以回转来”的,如今却让我们望穿秋水地盼着。
又是一天过去,从他走后这已经是第五天了,“到底是什么耽搁了他?”,“唉!早知道多叫几个人随他一起去就好了!”,“会不会在海上出了什么事情?” 诸如此类的问题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我们口中,一点消息都法得到,这让人十分挂心。
第七天,清晨,十二个雇工谁都没有到田里去,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地聚在码头上,一会站着一会坐着,谁都无法在原地停留超过哪怕半分钟就要变换一下动作,二十四只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海平面,无一例外,都在频频搜寻着那艘会把我们的黑人朋友带回来的驳船的踪影。
“来……来了!来了!来啦!喂——”,因身材不高,又不想输给别人而爬上树梢瞭望的韩国小伙儿朴顺赫高声喊道,他手中擎着一只破旧的步枪瞄准镜,那是他在阿富汗做电焊工时从战场边上捡来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好使。
“在哪儿?在哪儿?” 树下的人们跳着脚看,“哎!真的,快看快看!那个小黑点儿好像就是!”,有眼尖的终于瞧出了点儿迹象。
“好像这事儿不对……船上的人怎么是这个样子……” 朴顺赫在树上眯起一只眼睛,端着瞄准镜使劲儿望,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
“顺赫,怎么啦?你看到了什么?” 我心里焦急,忍不住也往树上爬,好不容易分开枝叶来到他身边。
“你看!船上好像有人受伤!” 韩国人把瞄准镜塞到我手里。
听他这么说,我慌忙接过镜子,怼在眼睛上看,手忙脚乱地差点把它跌到树下去,好在身旁的小伙子反应快,一把托住我的胳膊,稳住了平衡。
这只瞄准镜使用的年头恐怕挺久的,镜片上划痕很重,淡蓝色的镀膜也斑驳得不成样子,但这终归是比人的目力要好得多:那确实是辛皮维的驳船,甲板上有七八个人正聚成一堆,有的站着有的跪着,中间围着个躺着的人。
“躲开点,躲开点让我看看……” 我嘴里叨咕着,凭空挥着手,说得好像真能扒开人群一样,可是却不能。
近了,又近了,随着驳船破浪缓缓驶近,我看得更清楚了些:甲板上的人群好像很慌乱,不时地有人跑来跑去,从船舱里取来冰块和水桶,跪在地上的人正用毛巾蘸着冰水擦拭躺在他膝盖上的那人的额头。
那是辛皮维!躺在甲板上的人是辛皮维!!
几米高的树,我和韩国人几乎是直接跳下来的,我们大喊着:“快快!去抬木板!快快!去庄园拿急救包!辛皮维受伤了!!”
树底下,又是一通慌乱。
三月三十日,从早上到晚上,谢弥尔顿岛上的所有人都在忙碌,包括那个烂醉如泥的农场主人迈博维尔先生也忙了起来。
辛皮维是被一块柴房门板抬下驳船的,这个可怜的黑人始终昏迷不醒,脸上和身上到处都是淤青,裂开的嘴角边干涸着血迹和泥土,眼睛和眉弓高高肿起,他双手紧握,拇指和食指上的指甲已经脱落,露出了里边弯曲泛白的筋肉,显然是被哪里来的暴徒残忍地殴打过,受了很重的伤。
驳船一共带回了15个工人,年龄差距很大,有六七十岁的,也有二十几岁的,甚至还有一个年仅12岁的小女孩。
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惊恐,怯怯地聚成一堆,从下船开始就不安地盯着我们每个人看,问他们什么都答不出来,连开船的舵手也是把他们丢下就马上调头匆匆忙忙地走了,没有卸货,没有交代半句话,甚至连码头的地面都没有踩上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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