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我弓起脊背低着头在树林里飞快穿行着,丝毫不去顾及有哪些枝条会趁我经过时在皮肤上抽打出血痕,割出口子。虽是平时早走惯了的路,脚步却很难找到准头,一个不留心就会被拱起的树根和灌木绊到,好几次险些摔跤。
呼——呼——呼——
幸好我的呼吸还能维持着相对均衡的节奏,没有因为慌张和焦急完全乱掉,否则现在一定会加倍地让人感到口舌干燥,让鼓鼓起伏的胸膛炸开般地难受,这得益于我在岛上长久的狩猎工作,对待猎物总是要有耐心,得沉得住气。
不远了,这片林子的边缘会一直延伸到码头边上的高坡,从那里向海上瞭望视野很好,也会隐蔽得多。
说起隐蔽,今晚的月亮不合时宜地太过耀眼,明明不是满月却挥洒出明晃晃的惨白颜色,晴朗的夜空少有云朵,让它更加鼓起勇气骄纵起来,肆无忌惮。
猎物比不得人,猎手也终归比不得战士,不会有全身上下通过多少战场战术经验推敲出来的制式装备,而此时匆忙疾行的我甚至连猎人粗糙的土制草皮伪装都未曾穿戴,身上还套着白天穿的那身灰色短袖和沙滩裤衩。
而今晚的对手恰恰就是人,比野兽狡黠乖张得多的人。
目标瞭望点就在前面,我加快了脚步,手也不能闲着,我匆匆抓下大段大段的植物茎叶丢在嘴里嚼碎,随后把它们混着唾液吐在掌心,继而涂抹在衣物和裸露的皮肤上。那些是阿卡兹曼藤,长得很像绿萝,但远没有绿萝那么青翠娇嫩,是不会有人想要用它来装点房舍的,它们生长得很野,藤茎粗大,叶片也厚实,里边饱含着浓绿的汁水,入口气味很重,辛辣苦涩,嚼得多了会让人口舌麻痹丢失味觉,也会像过食槟榔那样产生呼吸功能障碍。可现在完全不是品鉴滋味的时候,我只在乎它们能否帮我快速地变妆成树林里墨绿色的幽灵。
一个星期前的清晨,我跟往常一样扛着农具随雇工们出去,绕过工棚的转角时恰好与迈博维尔先生走了个碰头。
“你扛着杆子在这里瞎转什么!”
“去……去田里……”
自从辛皮维带领我们搞起了花田,整日随着他忙活在地里,细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跟迈博维尔先生正面讲过话了,过往被训斥惯了,我的身体不自觉地缩了半截儿,畏畏缩缩地很是别扭,回答他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哼!辛皮维醒了,你跟我去看看。”
“哦!好好!”
“把手上东西放下!你还打算扛到什么时候!没用的懒东西!”
当啷——
被他一吼,我的手脚乱舞,除草的长柄铲在胳膊上弹了两弹落在地上发出令人不悦的声响。我连忙弯腰去捡,可那磨得锃亮的木杆怎么也不肯老老实实地回到我手里,反被我推得在土道上乱摆。
“啧啧——”
迈博维尔先生倒背了双手摇着头,满脸不屑,那副神情我过去总能见到,像是我当着他的面做了多么不堪的事情。
“好了好了,我好了!” 当我手忙脚乱地把农具扶起立在墙边时才发现,农场主早已走出老远了。
这样一来我又不知道经过自己刚才那番笨拙的“杂耍”是否已经让他改变了随他探望辛皮维的主意,犹豫着该不该跟上去了。
“杵在哪里干嘛!还不快滚过来跟上!”
我闻声迈动脚步,小跑起来跟上,鼻子里能闻到淡淡的酒味。大概这段日子里他已经把喝两指高威士忌加冰的时间提前了许多……
辛皮维还躺在床上,外伤基本已经痊愈,但人虚弱得很,每说一句话都好像要把全身的力气用上。
外面天气热如流火,这间临时病房里的空气情况也不理想,十分憋闷,进门只十来分钟我的上衣就黏在了后背上。但当从辛皮维口中得知“谢弥尔顿集团的人最近可能会派人上岛来破坏我们的花田,让我们早做打算”之后还是从心底里顿生一股凉气出来。虽然早知道他们痛下黑手打伤了辛皮维暗示着我们两家的种植产业终归避免不了要有一场冲突,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而这“快”来得更快!
从码头方向传来的短促枪声直接截断了屋子里的谈话,七吵八嚷乱哄哄的哭叫声步了枪声的后尘,跟着来。
韩国小伙儿朴顺赫几乎是跌进房门的,身后踉踉跄跄跟着那个小姑娘,我记得有天吃饭时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好像本名叫做米拉,不过她让我们叫她“小庭”。
驳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往来岛上,辛皮维上岸招工的时候原本也带着采购化肥和食材的任务,后来分身去新岛招募的时候交代给了船上的大副代为办理。
当驳船如期出现在海面上时,码头上的人对他们挥手,张罗着准备迎接,坐在树杈上把玩从韩国人那借来的瞄准镜的小姑娘却发现了异常——镜片中的视野里映出了那晚对辛皮维施暴的打手的身影!
她惊得从树上落下,一屁股正砸在朴顺赫身上,饶是她本就瘦弱没什么分量也抵得过一记重击,小伙子刚要发作就被米拉揪住衣领,用极高亢刺耳的嗓音对着他的面孔大喊:“坏人来啦!!!”
这才有了码头的骚乱和船上凶神们发现暗渡偷袭败露而放枪的事件。
枪,岛上虽然只有我一个人去林子里狩猎会用到,品质虽然不佳总还是有几支的,如今已经尽数支在了码头边上。看着迈博维尔先生愤怒叫骂着不管不顾地扬着手枪呯呯乱射的样子,我才意识到之前猎鹿时的遐想——总有一天他会叫我去杀人,这个念头在今天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用枪瞄准活人扣动扳机这件事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的,除了他们以前就这样做过,或者是像农场主这样被怒火烧红了脸庞的醉汉。从船上射来的子弹显然带着充分的凛冽与放肆,而我们这边只有最开始的一排枪响得欢畅,临时叫来的几个短工在“顶过这一场就会发三个月的加倍工资”鼓励下空放了一炮之后就撒腿跑得没影了,到了最后只有我、朴顺赫和迈博维尔先生还能勉强顶在码头的木箱后对着海面胡乱射击。
万幸的是谢弥尔顿集团请来的是黑帮也好,打手也好,地痞流氓也好,终归不是什么“雇佣兵”或者“亡命徒”,总还是爱惜自己小命儿的普通人种,他们最擅长使用的伎俩和工具依旧是“恐吓”和“棍棒”,如果让他们借着驳船送货的掩护顺利闯到岛上,那一定会是气势满满威慑四方的,可现在即使有不错的火器握在手中,也只能像我们一样一心想要对方退去让自己保命也就是了。
因此,这一波冲突来得快,去得也快。
对岛上的人来说,这是逃过了一劫,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还会再来,而下次绝对会比这一回更难抵挡。
“有船!他们又来了!” 眼尖的小姑娘又在海角边上有了新发现——两艘小船的影子正拐出树林枝叶的掩映。
“什么!怎么会这么快!”
我从朴顺赫手里抓过瞄准镜,眯起眼睛连忙观望。
“不是他们……” 只看了一眼,瞄准镜就被我丢回给他,“是咱们的人,不过马上就不是了……他们正要离去……”
两艘小舢板正摇摇晃晃地颠在海面上,船头朝着与岛子背离的方向。
这两艘小艇是平时我们在近海钓鱼、拉网、浮潜捞捡海物时偶尔用的,现在被他们悄悄开走逃命。船上的人一个个缩着脖子,弓着后背拼命地划着桨,可是因为指挥不得力,行进方向总是摇摆不定,但勉强还是渐渐离岛远去的。
小姑娘拿过镜子望去,对他们大喊:“喂——回来——”,没人听,随她一起来岛上的那些临时雇工大概尽数都在船上。
此时海上没有风浪,仅仅凭借这样的小型舢板,相信他们也是可以顺利抵达对岸的。这些刚来没几天的雇工本就是四处刨食的苦命人,不会为了只做了几天的工作感到可惜,他们惜的是命,更何况等到了那边也是完全可以把舢板卖掉来抵这几日的损失的。
迈博维尔先生罕见地没有开骂,只淡淡地说了句:“随他们去吧……”
清点人数的工作居然耗费了将近两个小时——从第一声枪响开始,除了我们几个人冲到码头,还有来路上被我们拦住不好意思临阵脱逃的三四个之外大部分人都已经藏到各处,树林、山洞、地窖、池塘,躲哪里的都有。
全班人马如今只剩十人,在岛上干了大半年的雇工里居然也有四个随舢板走了。这可怜的十个人还要算上瘦弱的小姑娘米拉和卧床不起的辛皮维在内,别说组织防御应对下一轮可能的入侵,就连应付今年的采收季节恐怕都成问题。
尽管这些企图断绝我们所有生路的对手没有踏上半步土地,可他们要瓦解种植园生意的目的其实也达成了大半,顺利地让我们减了员。
这一次他们是借着驳船送货来打掩护打算从正面码头登陆,而下一回估计断然不会再单单如此,他们也必然料定我们会在此做出准备,那么这十个人的防守区域便已经放大至全岛……
谢弥尔顿岛面积不小,如之前所说地形也颇为丰富,林地、沼泽、平原、丘陵不一而足,藏红花种植在岛屿中央的平原上,被杂密的树林和丘陵拱卫着,这条蔓延近百公里的林迹线如今就是我们需要守护的防线了。
好在岛屿边缘因为海水多年的冲刷并不平坦,远没有大多数热门旅游海岛那么多平缓的沙滩和适合情侣漫步的环岛步道,东西两侧的嶙峋断崖几乎占据了绝大部分临海地块,只有从庄园后直穿过去的正北面拥有与南港口类似的一处小河口地势较为平缓,如果不事先知道那条蜿蜒的河套也在那里形成了大小不一的众多沼泽的话,那里也会是绝佳的登陆地点。
因此,实际设防的重点筛选后只有两处:北面河口以及南面码头。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被农场主命令“像狩猎一样对付这群无耻的野兽”的我显得轻松了许多,也许……仅凭现有的人手也可以做到!
韩国人和迈博维尔先生各挑选了两支保养不错的大口径散弹枪依旧负责守住码头,而我则带领另外两个身体结实的汉子背着长筒猎枪去北面的沼泽设岗埋伏,农场主的私人医生和另外两个妇女的安置点设在庄园内,作为紧急救护的大本营(其实这种安排只是为了给大家有些心理安慰不至于让没有火拼经验的人那么快退缩罢了,战地救护他们恐怕谁都没有那个心理素质),辛皮维的床铺已经被转移到地下室的仓库中,有小姑娘米拉在他身边陪着照顾。
为了保险,我在岛子东西两侧的林线中段都找地方各藏了一支猎枪和大量弹药备用,这两支枪很旧,我试了试勉强能够击发而已,射程和准头都差得厉害,权当备用吧!幸好弹药的储备并不匮乏,除了常规猎枪子弹之外,还有不少自制铁砂枪弹使用的铅粒和火药可以应急。
“啊……希望他们并不会真的再来吧……” 做好了部署和分配之后,我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样想着。不过也没准儿,那伙人毕竟不是正牌强盗和匪徒,说不定就此便罢手不再来骚扰了呢。
这种侥幸心理随着所有人焦虑等待的日子渐长愈发滋长,五天之后连我自己都差点松懈掉了。迈博维尔先生早在第三天开始便又恢复了饮酒,量还不小。
部署的虽然是“差不多可行”的计划,但那毕竟是假设人家会等我们全员到位之后再入侵的设计,白天还可以,大家都能在位置附近转悠,可晚上睡觉呢?还有,人总是要吃饭的呀。
于是,到了第六天晚上,肯去岛上巡夜的人就只剩下了我一个。
当晚,我在北面的小河口处徘徊,仔细检查着林子与河套沼泽中铺设的陷阱和扑兽夹是否正常。
“平时抓你们的时候怎么就不肯这么容易上钩!” 没有装诱饵的钢夹上紧紧锁着一只小花背野猪,我掰开夹子,放它走掉。
正打算换个地方重新下夹,背带上的对讲机刺啦啦地响起杂音。
“嗞——嗞——他们来了,跟上次一样,还是南面!” 里面传来了朴顺赫低低颤抖的声音。
我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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