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克己第一次见到完颜汨,是在赵秉文的府里,那个女孩穿着金国普通女子的服饰, 立在水榭,四面的风拂起水榭的帘子,她眉目含笑,朝他走来。 赵秉文极自然地介绍说这是他的远房亲戚。
完颜汨看着段克己,温柔的笑意达到了眼底,她说,“久闻段公子大名。” 段克己愣了愣神,匆忙回了礼,因为太匆忙,他起身时弄翻了身边的茶盏, 微热的茶水泼散开来,完颜汨便嗤嗤地笑起来。
段克己意识到眼前的是个爱笑的女孩,而那散落的点滴茶水仿佛浇到了他心头,莫名其妙惊起一层层涟漪。 段克己风度翩翩,才名在外,很得当时的文学大家称赞。完颜汨向他请教了一些简单的学术问题,他一一作答, 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一个十分大胆的女孩,她与他说话时,总是直直地盯着他看,那黝黑的眸子仿佛淌了水般,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柔柔地流泻出来。 段克己想这姑娘大概喜欢他,和金国千千万万的仕人家的小姐般,爱慕他这个 少年才子。 段克己想到这一层,便极其自然地与她对视,她笑得更开心了,他不禁有些窘迫,闹了个大红脸。 一旁的赵秉文捋了下胡子,向他使颜色,下人来报有客拜访,赵秉文便离去了。
后来,段克己回忆起这一段时,唇角总会带着苦笑, 极淡极淡的一抹苦笑,与其说在嘴角,不如说在心间。它们像一团深秋的雾,看不透,散不开。 赵秉文一走,完颜汨便拉着段克己问长问短,从他家住何方到他昨日用了什么餐再到他小时候砸过几块砚, 她似乎都很感兴趣,这是一个狂热的追逐者,段克己如是想, 他这般想的时候,便不再拘束。显然的,他并不讨厌这种境况。 有一个美丽可爱的姑娘喜欢你,关心你的童年,少年,青年,任谁都不会厌烦吧。
有很多次,段克己觉得如果他当时和贯常一样,板着张脸,会不会把完颜汨吓跑,那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之后的许多纠葛。他也用不着在起风的水榭,满目皆是苍凉的风。
段克己弯下腰去,鞠了捧水,深秋的水透着丝丝凉意。他将手掌覆在脸上,立刻感觉眼眶湿了点。水面不远处有枯黄的荷叶,在风里哆嗦。
段克己和完颜汨从相识到相知只用了不到一个月,完颜汨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她的单纯他几乎是一眼便看透了。他只需静静看着她,她深黑的眸子便如淌了水般灵动,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点点星光。他喜欢看着她笑,她嘴角的梨窝深深浅浅地化开,像三月里的艳阳般和煦温暖。
原来这就是他一直要寻找的女孩,他就是爱上了这样一个女孩。段克己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急匆匆地跑到赵秉文府里,迫不及待地想要偶遇他府里的那位远房亲戚,他需要确定他对她的感情,他不知道心动是否如莺莺楼的姑娘们说的一样,会脸红,心跳会加剧,这种东西太陌生,古籍上是没有记载的。赵秉文当时伏桌正在看着什么, 段克己发现赵秉文手里握着诗卷,上头的字迹清秀俊逸,撇那间透着股灵动洒脱的意气。赵秉文问“写的如何?”,他答得严肃而自然,在学术方面,他有一种天生的傲气和独到的见解。赵秉文笑道 ,那丫头要是听到你如此夸赞,定不知躲哪儿偷笑呢。
段克己一愣,“那丫头,”是阿汨么。一想到阿汨,他便不自觉露出了笑意,眼神柔和许多,“对了,今日怎没见阿汨?”
赵秉文说完颜汨回家了,再过来看他,估计得年后。段克己忍不住一阵失落,心头空空的。这种感觉在出了赵府大门以后,更为强烈了。
之后他又去过赵府很多次,都没见着完颜汨,赵秉文不提此事,他便也不好相询。
等待的日子真是难过,段克己每日清晨一睁眼,便想着完颜汨温柔的笑容,她的笑容单纯而平和,与这混乱的世事格格不入,如此,才显得可贵。
段克己有时觉得是完颜汨的笑容太美好,美好而又脆弱,所以他忍不住便想怜惜,他想,照顾她,保护她。在这兵荒马乱,战鼓咚咚的年头,他作为一个朝廷后进,有着自己的理想与抱负。当然,这丝毫也不妨碍他娶个美丽善良的妻子。 人说大丈夫未立寸功,便不该成家,但段克己不这么认为。 显然,这句话不适合这个动乱的年代,若每个人都严格遵照这句名言,大金国的未来该交托何人之手呢。
段克己再次见到完颜汨的时候,赵府门前的合欢花落了满地。
两棵高大的合欢树,直直地耸立着,差点入了云霄。段克己因为太过开心,一点也感受不到即将入冬的严寒,以及满地的寥落悲愁。
完颜汨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转了几个周,终于深深浅浅的笑开了,还好,是他熟悉的笑意。段克己那一瞬间觉得,这莫名其妙等待的几个月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所有的一切皆抵不过她清浅一笑。看到她时,他的心便安定下来,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一拨拨打来,这就是相思的滋味儿。他所喜欢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只有她的笑能填补他的一身孤傲,什么都不用怀疑了,只要她在便好。
完颜汨和他寒暄了几句,两人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熟络。他终究还是郑重地问她这次会在赵府待多久,她的家具体在哪儿。然后,他看到完颜汨缀满星光的眸子慢慢黯了下去,她沉默了一会儿,笑嘻嘻地问道,“如果将来我没人要了,你会不会收留我。”他没有立刻回答,她便又急急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可能是没有家了。你问我家在哪里,我也不知如何回答。”
段克己深深地望着她,他发现她像一个瓷瓶般轻柔而易碎,她眼里的急切和失落都那般显而易见。他说,“我会收留你,无论发生了什么。”他还想说,就算全天下的人都不要你了,我也会站在你身边。只要你愿意。如果你愿意的话。
完颜汨闻言,嘴角的梨窝慢慢加深,她垂眸的瞬间,无数星光沁着水雾,她嗤嗤笑道,哪有那么严重,我的家人还是很爱我的。
她说,“你想收留我,他们也不会乐意的。”
她还说,“段克己,我叫完颜汨,不是赵汨,我不是赵伯伯的远房亲戚。”
“对不起,我跟你开了个玩笑。”
她说的极其认真,一点没有往日那副单纯的样子,以至于段克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完颜汨,她姓完颜么?段克己愣愣地盯着她,心里一阵抽痛。他相信他的眼神满含深情,很多女孩见了都会心动,只是他不知道他此刻的面目生生地挤出了狰狞,与他儒雅俊秀的形象完全不符。完颜汨不自觉退了一步,她扯开一抹苦笑,“段公子,一个玩笑而已。”
她不说还好,她一说,段克己这么一听,便觉得自己生生成了一个笑话。好像他掏心掏肺地对人家,人家却没心没肺地笑了。他低头看着她的鞋,鞋面绣着金色的凤,宫里的东西啊。她说她是完颜汨,完颜汨,金国皇帝唯一的也是最受宠爱的女儿,大金国最最高贵又最不幸的公主么?她要,嫁到蒙古去和亲!这个消息,早在蒙宋联军压境之时,便已传的沸沸扬扬,到几天前终于确定。
完颜汨快被吓哭了,以至于段克己问她什么她都点头,事实证明段克己想的一点不差。他最喜欢的姑娘就是那个为了国家的一夕安定甘愿付出自己一生的善良公主。
段克己觉得自己的心生生被撕裂了,像府门前的合欢,七零八落,血迹斑斑。
他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庞,她清澈的眸光里缀着水珠,他竟然吓到她了,这多不应该。
有一瞬间他想告诉她自己对她的感情,“我喜欢你,好几个月了。你呢?”一句话却在心口绕了千百转,化成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此前,见不到她时,他不止一次想象她和他有着同样的心情。如今她就站在自个儿跟前,他却再也不敢求证了。
“你不要怕,我没有生气。”段克己摆了摆手,嘴角尽量扯出一丝温润笑意,继续道“你是来跟我告别的? ”
完颜汨点点头,“是,日后山高水远的,怕是再也见不着了。我总不能不告而别。”
有些话你当时想说却没有说,有些话你当时想问却没问,事后想起来,总是会有遗憾的。这遗憾就像春日里疯长的草,一寸一寸,在无知无觉中吞噬着日月精华,消磨掉你平生几许意气。
事实上,段克己在这之后确实黯然神伤了好一阵子,直到某一日站在朝堂上为金蒙和亲大呼“我主英明”时,他的胸口依然有着钝痛。
但是,这又能怎样呢?
段克己不能怎样,放下一段半生不熟的思念,他还是那个倚马可待,风度翩然,前途无量的朝廷新进。有人提拔,有人器重,当然,也有人爱慕。而她,完颜汨,应该也还是那个美丽善良的女子,她偶尔临水照花,意态天真,不对,她正忙着学习蒙古礼仪,学习蒙语,她正为了两国的暂时相安一点点付出自己年轻的美丽,她正一步一步,逃离他的生活。
段克己烦闷时会对自己说,多大点事儿啊,时间一长,谁还会惦念。
但他错估了整个事件的形势,错估了完颜汨的个性,说到底,完颜汨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她那么脆弱,他一变脸,她都会被吓哭,她怎么敢一个人嫁去隔了千山万水的蒙古呢?于是,皇帝下旨意令与完颜汨十分亲近的大臣赵秉文充当送嫁使臣,段克己,随行。
段克己静静地坐在窗前,从月上柳梢一路思索到月傍九霄,终究还是决定寻个理由推了这趟差事。赵秉文端着杯茶,静静地听段克己把不能追随送嫁队伍的理由完完整整说了一遍。他说话的神情严肃而认真,年轻俊秀的脸庞像冬日里光秃秃的银杏,舒朗中又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凄凉。赵秉文缓缓放下茶碗,只说道,“我知道了。”赵秉文半眯着双眸,眼底的余光凉凉地落在地面,从段克己这个位置看过去,平白多了些高深莫测。随即,赵秉文起身,离去。
水晶帘被挑起,一颗颗晶莹的珠子在烛光下婉转流动,段克己愣愣地看过去,一声“赵大人”生生卡在喉咙里。完颜汨从帘后走出,轻裘装扮,头上还裹着深青色的裘帽。这是金国皇家骑兵的行头,完颜汨虽是女子,但穿来也颇显英气,只除了她瘦弱的身姿暴露了女子的身份。完颜汨,怎么会那么瘦弱呢?想到这一点,段克己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完颜汨问,“段大哥,真是要成亲了么?”完颜汨努力保持着微笑,细细的眉舒展开来,嘴角的弧度弯的恰到好处,但是不待段克己回答,她又自顾自说道,“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我以为与大哥也算相识相知一场,希望能在赵伯伯和大哥的陪伴下,去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这个冬天有点冷,你看,池子里的水都结了冰,那朵,原先盛开过的花儿早没影儿了。”完颜汨的目光散散地飘向窗外,落入如水的夜空。段克己说,“确实有点冷,你出门该多加点衣物。”完颜汨倏地回头,眼眶里多了一层水膜,温婉的笑意流淌进每一缕烛光,“大哥,多谢你。汨儿再不懂事也万不敢耽误大哥的终身大事,只是不知我大金国哪家女子有如此之幸入了大哥的眼,入了大哥的心,我真是羡慕她呢……你之前说的事儿我便替赵伯伯答应了。”她眼神炯炯,不知是代表着不谙世事的纯净明澈还是窥透万般的淡漠宁和。说到最后,她的语调也和缓到淡漠,这种淡漠,终于让段克己窥见了一丝属于大金皇室的倔强与不可侵犯。段克己感觉到有一重重广阔的波澜正拍打着他这段日子辛苦营造起来的城墙,他站在城头,仿佛不经意看到那个熟悉的女子,他表面上不惊不乱,内心实已是五味杂陈。
“家中父母来信相催,实属无奈……”段克己苦笑着解释,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解释什么。他只是必须说上这么一句,打破沉寂下来的气氛。
“我知道,催了好多回了,大哥是不得已要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了却老人家的一桩心事嘛。”完颜汨无所谓的笑笑,一副心领神会的神色。
段克己咋舌,可不是么,催了好多回,自己一直充耳不闻,如今摊上这档子事,便拿来做幌子。段克己硬着头皮说,“是啊。”他顿了一下,终是又问道,“娶的是哪家女子我自己都还没见过呢,你又何来的羡慕?”
“我方才说“羡慕”,当然是真心的。无论是谁,我都羡慕她。”完颜汨说,“大哥,无论我到了哪里,我都会向当地的神灵祈祷,祈祷你过的幸福。在我心里,你比很多人重要,所以我唯有将满满的祝福送给你。”
段克己想,一定是完颜汨说那段话的神情太真挚诚恳了,不然他怎会感动得一塌糊涂,感动到他在她说要回宫时便一下将她拥入了怀中,那个瘦弱的身体落在他怀里,温暖而真实的触感消褪了心内因害怕失去而充盈的无边无际的恐惧。有时候,人真的不能要求太多。有时候,人也不需要太多,一个拥抱足矣。
“大哥,我三个月后便要去蒙古了,在那里,我会遇到一群完全不同的人,那些人,我可能看不懂他们的神色,理解不了他们的文化,接受不了他们的生活习性,我与他们有着完全对立的人生目标,但我要微笑着接受这一切。此生,我唯一的乐趣也许就是细数草原上的牛羊和草尖上的露珠,仿佛它们也是老天对我的馈赠。就是这样,就算是这样子,我也得好好活着,我们都得好好活着,我希望你,我的段大哥,你活的好好的。我只是不该渴望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抓住你,把你留在身边,我想好好地看着你,多一天是一天,我企图抓住深冬绝望里的最后一丝温暖。是我懦弱了,完颜家不需要一个懦弱的公主。”完颜汨的声音有点哽咽,但她的思路很清晰,她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你说我比很多人重要。”段克己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但是我重要不过一整个国家。”
完颜汨深深地吸了口气,“是啊。金蒙和亲,不是简单的一男一女之间的嫁娶,而是两个国家的博弈。”她再次强调,“挺晚了,我要回宫了。”
“这不是长久之计,蒙古人的野心不会因此而有所收敛,他们只会变本加厉,以为金国是懦弱可欺的。他们的铁蹄会一寸寸侵占金国的土地,践踏百姓的庄园,直至金国沉底覆灭,他们的野心才会停歇。我们要做的不是将国家尊贵的公主,一个弱女子送去和亲,而是恢复清明的政策,训练我们的战士,从内里强大起来……”
“来不及了,”完颜汨打断段克己,“如今只要是于形势有所缓和的事情,能做一件事一件吧,哪怕只是看起来有所缓和。父皇也在努力,我要支持他,你作为大金国的子民,也必须支持他。”
段克己颓败地松开怀里的人儿,极力压制心中的愤怒,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道,“你说的话根本不容我去反驳,和亲本就是一大群见惯风云的大臣商讨出来的结果啊,是我又犯糊涂了。”段克己怔怔望着完颜汨,“你一点也不懦弱,我从没见过比你更坚强的姑娘。命运对你再不公,你都会告诉自己要笑着接受,是么?你这样子真让人心疼,让我心疼。”段克己说着说着唇角微弯,声音温润一如往昔,“我去送你,因为有一天,我还想接你回来,我要记清你去时的路,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会替你记着回时的路。我喜欢的姑娘,你,冬天再冷,你也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总有一个人会陪着你。”
段克己一直认为自己不会讨好女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表白被他搅的断断续续,再配上这副颓败的表情,事情该没有更糟糕的了。但是,完颜汨却哭了。冒着热气的泪珠,一串串,跟不要钱似的,挂了满脸。
故事的结局
段克己抬起手臂,轻轻为完颜汨拭去脸上泪痕,佘白的袖子在在莹莹月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段克己说,“别哭,我送你回去。”完颜汨止住哭泣,含着湿气的眸子像两颗温润的墨玉,她拉着他的袖口,嗤嗤笑道,“我……太开心了,但是,你不必……”段克己知道她想说什么,但是他确定那是他不想听到的东西。他于是反手握紧她的手臂,大踏步朝着门外而去。深冬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木,流淌着丝丝寒意。寂静荒芜的汴梁街头,两个人的身影以并不算亲密的姿态稍稍挨着。段克己用眼角余光瞥向完颜汨苍白的脸庞,她细细的眉舒展着,他能感受她眼角浅浅的笑意。
那个夜晚段克己仿佛认识了另一个完颜汨,她穿着深青色的轻裘,姣好的眉目透着不属于女子的英气与勇敢。这样的女子,更教他喜爱,他们静静地走在都城的街头,相对无言。回宫的路不算长,却让段克己怀念了几乎一辈子。那握在手心的温暖,流到心头,便是一抹无法拭去的轻柔,像月光,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落向墨黑的山头。
赵秉文对两人的关系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段克己因着少年时曾游走于蒙古地界,颇熟悉蒙古贵族的生活习性,经常入宫提点教授公主的礼官。每一次和完颜汨见面,他的心里都好像填了蜜汁。只是远远看着那个人,他的笑意便能深达眼眸。此前的风度翩翩、潇洒不羁,此前的故作镇定、无所留恋,统统不见了。人生即是如此,总有一个人会替你收拾起满身骄傲亦或是满身落寞。你遇到她,便觉满桥红袖约为虚无。
段克己和完颜汨的交流仅限于此,他们没有普通情侣的亲昵,没有来自于亲人的祝福,没有暮暮朝朝更没有日久天长,有的只是两颗不远不近的心。直到有一天,段克己亲手送走了这个自己心爱的女子,他看着她穿上尊贵的喜服,看着她描长了细细的眉,看着她在一众宫女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蒙古王城。他忽然间觉得她美丽的不可方物,她看着他笑,然后痴痴笑道,“山历历,水悠悠。百年光景去如流。君自珍重,万勿挂念。”
你有没有试过一个人在起了风的黎明,坐在某个山头,呆滞的目光流窜在东方微微泛白的一团云层间?段克己试过一次,他当时枯坐着,凉凉的风从远处的山头过来,吹乱他的鬓发,又飘到另一个山头。在这样的情境下,思念一个人,当是什么滋味。东方的那一抹白不断流窜、若隐若现,仿佛无声的嘲弄:他思念的那个人儿,怕是回不来了。
金国的国势积重难返,外有强敌蒙宋联军虎视眈眈,内里一众大臣无所作为,至元光二年,金宣宗亦即完颜汨的父亲驾崩,金国的颓败之势愈趋明显。段克己深深的体会到一种身处末世的凄凉,百二河山俱失险,将军束手无筹策,便是当时最好的局势解说。段克己身穿朝服立在城头,印着金色暗纹的袖子沾上纷飞的城墙土渣,更显暗淡。自金蒙和亲后,国内算是安定了好几个年头,期间他担任过使臣出使蒙古,见过完颜汨一次。完颜汨穿着蒙古贵妇人的服饰,画着异域的妆,身姿单薄一如往昔。他们用蒙语客气地交流着,空气中充斥着陌生的大草原气息。完颜汨笑问,“段大人,家中妻子,可安好?”段克己凝着她,似是想从她微笑的表情窥出她的深意,末了,他答道,“劳公主费心了,一切皆好。”完颜汨含笑点了点头,她记得是她恳求他不要等待自己的,她回不去了,她劝他听从父母之命娶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孩,过上平静的生活。完颜汨终究是个坚强的女孩,她闻言只是默默点点头,“那就好。”她的声音低不可闻,然后她转身,所有的眼泪凄凉都该在转身后流露。
完颜汨的落泪,究竟是为何?她着实希望段克己娶妻生子,拥有幸福的生活,即使在那生活里再也没有她。但当一切真的发生时,当她心心念念的人儿亲口告诉她时,她还是不免伤心落泪。那个冬夜的温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温暖了她好多年,真的已经足够了。她把背脊挺的直直的,仿佛她还是他曾经心爱的坚强勇敢的公主。
段克己的思绪飘了很远,远到金国的鼓角到不了的地方。城头的小兵提醒他该用膳了,他于是收回思绪,步履沉重地下了城楼。段克己和士兵们挤作一堆,神色木然地用着饭食。有个小兵为了活跃气氛,打趣道,“段大人什么时候娶个贤惠的夫人,就不用跟我们挤作一团吃这些饭食了!”段克己宽慰地笑笑,“就你话多,好好守城吧。”底下的兵士们露出敬仰的神情,对于这个文官出身却主动奔赴战场的大人,他们有着最淳朴的支持与拥戴,尤其是段大人为了守卫大金不曾娶之事,更教他们钦佩。
很多很多年后,金国已经覆灭了,市井间有流传这样的诗篇,“不是秋来懒上楼。龙锺诗骨不禁秋。旧欢去我如天远,新恨撩人似发稠。空咄咄,漫悠悠。老来终是少风流。千金买笑佳公子,醉卧琼楼不识愁。”
段克己常常会想,那个能替他收起一身落寞的女孩,如果还活着会怎样?如果活着,她的生活是怎么个样子呢?她总是会躲在他看不到的角落,偷偷掉眼泪吧。他想去陪她,在金国覆灭那日不能够,因为父母还在,而今日,似乎已经失去了那种意义。
故事终究被埋葬在一个有阳光的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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