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半月来,老天爷似乎遇上了什么伤心事儿,动辄洒泪,一场接一场,或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或倾盆而下,银河倒泻。天气本来么仿佛个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下倒好,其它角色都退下,雨成了主角,成了专场。
而天之流涕与人的泪水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记得幼时,一受委屈,两眼泪便涌个稀里哗啦。母亲便训斥:光会淌尿水子,亏你还是个男娃呢,真是没出息,丢人。几番之后,泪欲出,便努力克制,使劲憋着。还真灵,渐渐心胸地就有点硬实起来,有点棱角了。不过跟那种让人刮目相看的,只流血不流泪的钢铁汉子男,铁血形象比起来,还是泪多,还是望尘莫及。比如捧个手机听刀郎歌声,甫入耳,其中的忧伤与倔强,悲凉与苍劲,沙哑与呼啸,都能让自个儿涕泪滂沱,心潮澎湃。唉,一辈子都快过去了,还是没出息,没救了。
感快打住,本欲写雨,一滑就奔泪那去了。再不收手就走题了。
雨对靠土地吃饭的天下苍生而言,绝大多数时是好事,是好意,是好兆好音,当然前提是不能太大太突然太暴烈,否则就是灾难就是戕祸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好比人家请你吃烧烤,你倒好,吃了个肚儿爆,还因此悄悄进了趟医院,你说你能反怪人家的好意么。
大概因了出身农民的缘故吧,很喜欢南宋诗人翁卷的《乡村四月》: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意思呢也浅显明目:举目四望,山坡田野间草木茂盛,绿意满眼,稻田里的水色与天光相辉映,反射出一种叫人惬意的色泽来。天空中烟雨蒙蒙,无边无际,杜鹃声声啼叫,只不见其影子(被茫茫雨色给遮掩了)。这是敝乡四月乡下农家正是最忙的季节,蚕桑的事刚刚撂过手,又要插秧了,确确实实的农事不等人哪。所以村子里走一遭也没见个人影一点也不怪。
欣赏此诗,有两点不可忽略。其一,子规,又叫杜宇、四声杜鹃、催归。它总是朝着北方鸣叫,六、七月鸣叫声更甚,昼夜不止,发出的声音极其哀切,犹如盼子回归,所以叫杜鹃啼归。在文化人那里,子规又名蜀魄、蜀魂、催归。传说为蜀帝杜宇的魂魄所化,故而声音凄切。其二,作者翁卷,生卒年不详,字续古,一字灵舒。其一生仅参加过一次科举考试,未果。一生都为布衣,说白了就是个农民,乃至于后人连个生死年月都不知。
怎么样,有此两味调料进来,“菜品”是不是更具滋味,更引人入胜?你假如有正在学童期的儿(女)或孙儿(女)的话,那你不妨教给他(她)们背背此诗,句末那响亮的尾音都会让幼小的他(她)们增添更多的甜美和可爱。
再来一首的话,就该方岳的《听雨》了:
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门寂山相对,身闲鸟不猜。
大意是:住在竹斋中,晚上睡觉时听到窗外沙沙雨声,梦中仿佛看到青苔在生长,这种半梦半醒的感觉真好。周围的环境十分寂静,那是一种旷野才有的静谧,只有一座山与竹斋遥遥相对,整日间闲静得连鸟都不猜疑惊诧,习以为常。
只别忘记了,是雨把人从喧闹的尘世带入诗意的栖居。该下雨时雨来了,这样的及时雨意味着庄稼丰收,意味着天晴之后明天的美好,故而才有诗里的那份惬意,梦一般的舒坦,歌一般的舒缓。虽无一字禅语,但处处可见禅趣。
而最让人过目不忘的当属晚唐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是诗人李商隐身居异乡巴蜀,写给远在长安的妻子的一首抒情七言绝句。犹记许多许多年前初读此诗时想,为啥是《夜雨寄北》而不是《夜雨寄内》呢?内者,内人,妻子,不是更准确嘛?而“北”呢,就不那么舒服了,一则自古以来数千年汉民族的主要骚扰者和敌人都在北方,故而对“北”有那么一丝丝敌意;二是“北”的含义里隐隐有遥远,渺远,永远的意思在其中;三是北者,背也,败北,背运,背时,都不是什么好词儿。更巧的是——据学者研究——李商隐于大中五年(851)七月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而李妻王晏媄恰恰就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病故,也就是李商隐写此诗时尚未获知妻子的死讯。 唉,古人的通讯太差劲了。
诗的大意是:爱妻呀,你在心里问我归期,可最难说准的恰恰就是这个了,眼下巴山一带连夜暴雨,涨满秋池,继而绵绵不绝,淅淅沥沥,谁能掐定老天爷的心思呢。当然,我是爱你的,也很希望夫妻你我早日团聚。真到那天了,(一定是个阳光灿烂的大晴天)你我对坐在家里的西窗下,共剪烛花,相互倾诉今宵巴山夜雨中的思念之情,那是多有意思多浪漫的一件事呀。
可惜这一天永远等不着了。或许,这就是诗人当时鬼使神差写下“寄北”而非“寄内”的原因吧,说下意识也罢,说本能预判也罢(当然了,也有写别字的可能),已然无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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