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妇联主任跑王大憨老家里一阵吓唬，接着村干部也三番五次跑去威逼利诱，专拿大话吆喝：“李桂花（王大憨老婆），你男人领着张仙儿（我妈妈）私奔，本来就违反了国家的婚姻法。你们知道不？三妻四妾，三宫六院，那是资产阶级糟粕。可你男人什么身份？哈哈，农民！如果在文化大革命那会，红卫兵揪着尾巴，早革他几条命啦！当然，我们搞计划生育工作的，就不管人家结几回婚了，但是——生几个娃娃归我们管！
我来问问你们。你男人有什么资格生三个孩子？对啦，你大儿子批的准生证生的，你姑娘可是超生吧？当时罚款七百块，你们两口子要死要活，说是穷啊，吃不上饭啊。哎，这回怎么吃上饭啦？不但超生二胎女孩，还强生三胎？你们的罪过可大发啦！”
王大憨老婆本来就气得要死要活的，男人跟情人跑了，她肚子都快气炸了，没想到情人还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孩子就生呗，超生还把自己挂拉上，连二十岁的女儿是超生的事实都给划拉出来！不但要严肃处理，罚钱事小，关键是扬言要拆她家的房子啊！去年刚盖好的平展展四间大瓦房，对门对窗好亮堂，拆了住哪里？儿媳妇不剥了自己的皮？儿媳妇都怀孕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哎呀噜，塌天啦！这日子可是真的没法过啦……
村干部还没出门，王大憨老婆哭得好几次背过气去。她可怜自己命好苦，真比那黄连还苦三分！男人跟自己过够了，领着年轻的小三，脚下抹油跑了，留下这个烂摊子，可怎么收场？她唯一想到的路子就是——死！
如果死了可以不再看见王大憨，看不到他的情人张仙儿，她愿意一头碰死。她听说，古代的贞洁烈女，为了殉情一头就碰死，后人给立块贞洁牌坊。现在可不兴这个啦。碰死，别人还说是惭愧死的呢！老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了就全完了。只要活着还有翻盘的机会。
这翻盘的机会是什么？
不让张仙儿生孩子！生了也不让她养着，计生委可以把孩子给调节走，让鳏寡孤独者养活着——对，就让小三张仙儿难过！最好死了！
死，是农村人对别人最恶毒的诅咒。最好让她死了。如果死不了，就让她的孩子卖掉，或者给调走！
主意拿定后，王大憨老婆咬牙吩咐儿子王胜利如此这般……然后她在家坐等好消息。
我还没有赶到医院，临产的妈妈吆喝朝天，疼得哇哇哭叫，被王大憨紧急送进医院去。他儿子王胜利正好前后脚赶到租住的房子里。邻居说：“王大憨老婆生孩子，他们刚刚去医院了。”
王胜利很激动，马不停蹄赶到医院，正好妈妈被推进待产室等着生孩子。她在病房里疼得鬼哭狼嚎，王大憨急得团团转。这时王胜利赶来了。他爸不解地问：“你咋来了呢？”
王胜利如此这般跟他说。王大憨当时就愁死了。一来他舍不得卖自己亲生的孩子，二来他不忍心让自己老婆孩子无家可归，三来他没有如此巨大的存款支付高额超生罚款！
此刻，他后悔得跟没捞到娶祝音台的梁山伯似的，几乎要把脑袋在医院墙上撞死。王胜利冷笑一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是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吗？当然他跟小三私奔是绝对不会后悔的，跟林仙儿同居的日子是爽快刺激的。她的美貌和贤淑，比自己粗燥暴戾的老婆强的不是一星半点。但是，问题是但是！但是不该让小三怀孕啊！重婚罪他不懂，但计生委罚款厉害，他是心有余悸。他闺女当年罚款七百块，差点把他罚得跳水库。在那个超生株连九族的年代，他一个没有任何本事的贫苦老百姓可吃了大亏了！
老人都说：同样的错误错一回是笨蛋，错两回该死。超生他可犯两次啦！
但这孩子现在等着出生，要流产不可能了。如果生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卖掉，如果不卖掉，也可能让计生委给调走。在他们村里，这样的事已经不新鲜了。
他私下打听主治医师，问她可知道有人想抱养别人孩子的？主治医生说：“你问我可问对了。我姐姐的女儿不能生育，一直打算要抱养一个孩子，男孩女孩不限，给孩子妈妈两万块营养费。”
两万块啊！当时他们爷儿俩就动心了。在农村，超生的孩子被调走一分钱也不给，就是抱养一个男孩也就万把块。这家人能出两万块，真的太好啦！
王胜利当然动心。王大憨只是无奈地接受。他害怕给妈妈怎么开口？要说卖她的孩子，估计她现场就要拼命，但留着这个孩子，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但孩子终于还是出生了。又是一个不招人待见的女孩！但当那个医生的外甥女做势抱着新生儿就要走时，妈妈几乎气疯了。她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一头从病床上扑下来，冲到门口，一把夺下那个少妇手里的孩子。王大憨弱弱道：“能卖两万块呢……要不计生委的就调走，一分钱也得不到！”
妈妈横眉怒目，“要想卖我生的孩子，先从我的尸体上迈过去！”
就在全病房里的人都面面相觑时，妈妈抱着怀里的小婴儿，猛地撞上病房门口走廊的白灰墙上，顿时血头血脸，昏迷不醒。
王大憨揪心地吼叫着：“医生，医生，救救我老婆啊！”
他哇哇大哭起来，后悔得肠子都青了。医生护士一听，都骨碌骨碌跑出来，紧急施救。我就是在那个时间，赶到医院产科门口的。我正好看见妈妈的脸被通红的血糊了一半，触目惊心，额头上一个血窟窿还在咕咚咕咚冒血。尽管我这半年来对妈妈有诸多怨恨，但当我看见这悲惨的一幕时，还是肝肠寸断。妈妈是烈女，她有赴死的豪迈，更有敢于去死的决心。如果她生在战争年代，我敢说她比刘胡兰还英雄！
妈妈被推走急救，病房里的病友们悄悄议论着：“哎呀，人家刚生了孩子，前头人家才出产房，你们后头就想卖掉人家的骨肉，搁谁身上，谁能受得了？哈哈，你们就差那两万块？”
王大憨爷儿俩顿时通红着脸。我鄙夷不屑地看着他俩的脸变得青青红红，几乎没脸见人，我火上浇油地说：“我妈妈可不像某些人一样就知道认钱！”
看他们表情狰狞难看，羞愤难当，尴尬至极，我继续冷笑道：“妈妈没事倒是罢了，如果死了，或者残了…哈哈，你们懂的！”
王大憨支支吾吾道：“李敏啊，你是大孩子了。你知道，我……我也舍不得啊！”
我的眼泪哗哗流，鼻子被堵得严严实实，无边的悲愤像潮水一样漫卷心头。我哭着说：“要是我妈妈死了，我和妹妹就是一辈子做鬼也要掐死你们！”
王大憨抱头蹲下，“哇哇”哭起来。他一辈子唯唯诺诺，哪想到老了老了，到头来晚节不保。蝼蚁尚且偷生，张仙儿要是死了，也是被自己爷俩活活逼死的！
他想到了张仙儿一切的好：美丽，贤惠，温柔，体贴，为了爱他不顾一切。刚给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自己就惹她碰头去死，实在太混蛋啦！越想他越难过，老牛一样哭起来没完了。
一个小护士怒冲冲从急救室伸出头，对他尖声吼道：“哭丧啊？要想让你老婆早点死，你大可以嚎啕大哭！”
他吓得一声也不敢哭了，蹼通一声跪下，哀哀怜怜请求道：“医生大姐，求求你！救救我老婆！”
年轻的小护士心酸了，瞪眼道：“好啦，别嚎啦！你老婆只是撞破头，皮外伤，死不了！”
王大憨一听，咧着大嘴，笑得没心没肺，那样子比哭还难看，丑死啦。我的心也放进肚子里。王胜利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走了。
回到病房，妈妈生的小婴儿躺在婴儿床上睡得很酣畅。她小小的脸，小小的眼睛，塌鼻梁，厚嘴唇，活脱脱一个王大憨，还没有一根头发，丑得像一只癞蛤蟆。可是就这么丑陋的一个小女孩，妈妈为了保护她，竟然差点搭上自己的命！
我这样一想无比心酸。我不知道妈妈如此伟大的母爱，像一轮皎洁的明月，光华万丈，可有一丝丝洒落在我身上？
因为妈妈可怜，所以保护这个丑妹妹的责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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