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因为桂蕾初绽,馨香满园,我欣喜憧憬。
今日,缕缕幽香中,对着满地残枝败蕾,我欲哭无泪。
若干年前,对着被砍断的燕园紫藤,季羡林先生悲叹“人生还是一个荆棘丛”,先生诚不欺我,这世间从来都是一个荆棘丛。
早餐后从食堂西门出来,一抬眼便看到银杏大道西头电锯轰鸣,刺耳闹心,又有人在剪枝了。
平心而论,十几年积淀下来,校园环境越来越好了,一年四季,绿树成荫,花香不断,鸟鸣悠悠,紧张繁忙的学习之余,闲庭信步,抬眼便是入画一景,着实舒爽怡人。可绿植太多,难免疯长,时不时也需剪枝修叶,想来今日便是如此。
本想随意绕过,可走到近前,却生生定住了,散落一地的竟是初绽的桂花。
“干什么砍掉呀?还没有开呢!”一时性急,我冲那个正忙碌的老人吼了起来。
太多太多了,胡乱堆叠的,捆成一堆的,道旁那棵球型的桂花树,此刻已生生被削去了一半。
“上面……说……遮挡……停车了。”旁边拿着锯子的老爷子大概被吓着了,嗫嚅了半天才说清楚这句话。
“可它们昨天才开呀,怎么就忍心砍了呢?”脚边那胡乱捆扎好的一堆里,星星点点的小黄花蕊正拼命探出头来,在向我呼号,在向我求救。
那全是未开的骨朵呀!此花生性低调,从不喜招人眼目,今年气温居高不下,它们竟生生把自己的主场让位于桃梨杏,好容易熬过炎炎烈日,它们才羞怯怯来赴秋日的邀约。昨日黄昏,和娃儿们走过近旁,它们也曾拼命探身跟我们招呼:
“嘿,我在开花!”
“嘿,我在开花!”
暗黑的暮色中,虽看不清它们的容颜,可那幽幽的香气呀,足足慰藉了一天的疲累。
“嘻嘻嘻,桂花开了!”
“哈哈哈,桂花开了!”
夜色中,桂枝摇曳,伴着少年求索的脚步,这是校园多么美好的一幕,可一夜之后,它们为何要遭此荼毒?枝条向外生长,不正是对人类的亲近吗,何曾遮挡了人类的代步工具?即使遮挡了,也不急于这一天两天,能否懂得它对人类的善意,接纳它蛰伏一年才奉上的幽香,等它开过这一季,再做打算?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前年秋日那个满目金黄的早晨,银杏大道上曾上演过类似的一幕,原因也是惊人的相似:纷披的枝叶遮挡了停车。于是一根根金灿灿的枝干就这么被生生砍断,扔在地上,胡乱捆成一扎一扎,最终不知沦为哪个灶台下的一缕青烟。当时看着树干上拳头大小的疤痕,看着枝头依然摇曳欢笑,为人类送去美好的金色,我的心被被生生撕扯,已不仅仅是痛了。
修剪枝干没有错,可对着眼前的一花一树,可否有点审美的情趣,可否有点悲悯的情怀,尽可能把美留给世人,把事做得有点情味?那年秋日,我很少在银杏大道闲逛,我怕看见那一个个圆圆的疤痕,总觉得那是一个个质问的眼眸,它们静静地生长在这条道上,为人类遮风挡雨,送上清凉美好,最终为何被任意杀伐?
我无言以对。
时间才是最好的良药,我以为一切都已过去,毕竟这是校园,引导学子向善向美的校园,引导孩子敬畏生命敬畏自然的校园,于是第二年秋日银杏又黄,我也慢慢释怀,伤痛总会愈合,美好依然值得去追求去感悟。可今时今日,眼前这一幕,又该让我作何感想?
我一时语塞,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蹲下来,手忙脚乱,抢过一根根枝条,抱在怀里。上面满是花呀,满是花,它还没有开呀,还没有开,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两位伐木老人本是听命做事,他们无法理解我的痴狂,看我一叠声絮絮叨叨,也帮着捡起抽出一根根枝丫递过来。我想把每一根都抱回去,可太多太多,即使我把双臂张到最大,依然抱不下这其间的一点。
走吧,走吧!
硬下心来,抱起花枝,我快步朝教学楼走去,身后电锯的轰鸣再次响起,我只能闭上我的耳,可不看不听,心就不疼了吗?
带着花枝回到办公室,让它们得以在伙伴们的案头绽放,在我的教室绽放。哪一朵花没有一个绽放的梦,这样做是不是也能遂它们一个未了的愿?
亦或,这样的做法,只是为了安抚自己疼痛的灵魂。
我把剩下的花枝放在一个大脸盆里,希望水能抚恤它们伤痕累累的断口。此刻再去看时,就这么短短的一个上午,骨朵儿竟然次第开了,略带萎黄的枝叶后面,米粒大小的花如点点碎银,冲你绽开了稚嫩的笑脸,淡淡然然,婉约静谧,无欲无求--“暗淡青黄体性柔,性疏迹远只留香”,它的清香本该在这偌大的校园流转,一日复一日,直到随风飘零,化作春泥,而不仅仅于这间小小的办公室,绽放,枯萎……
我逃也般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不敢再看,也不忍再看。脑海里闪过大课间时娃儿们穿过残枝时那无助的惊恐,想到他们回头望向我时那忧伤的不解。这偌大的校园,林林总总的植物中,这几棵桂花实在太过渺小,难得有人会去关心它们的生死,也不会有人为它们的开谢而伤怀。可偏偏一切被我遇见了,偏偏我的娃儿也看到了,偏偏我又是这样一个矫情的语文老师,所有的一切都压倒了我身上,我性格制造成的十字架也只有我自己来背了。
今天下午,我们就上季羡林先生的《幽灵悲剧》,只希望这样的悲剧能少一点,再少一点,而我背上的十字架,也可以早一点放下,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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