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天爷既然让一个人疯了,又何必残忍地慢慢褪去他的记忆了?
这已经是黄医生朝一个实习生的第四次感叹了,他们今天去巡查了我隔壁的隔壁的病人,看了以后,说她什么也记不清了,连人都分不清了,真是好笑。肯定是那人从来也没把谁真正记到心里过,不然刻在骨子里的人,哪能说忘就忘了,像我,怎么可能忘了你了。不对,应该说那人是真的病了,所以忘了所有的人,可我明明还记得你啊,亲爱的,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
我想得有些头痛,可因为是晚上,他们将我反锁在了房里,无法出去,所以我只能拍着窗户大声的喊。不一会儿,大家都起来了,跟着我一起喊,我没听清楚他们在喊些什么,可我竟然也记不清自己喊了些什么。哎,或许我的记性真的变差了,可是亲爱的,你不要担心,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吵什么吵……”楼下有人用硬物猛烈地敲击着栏杆,大声地喊道。
我知道那人是卢伯,他肯定在用那半截拖把杆子敲着栏杆。拖把杆子是他打红姐时打断的,红姐的手至今还一颤一颤的。我不喜欢红姐,她太脏了,有一次她把自己脏得出奇的丝袜裹在头上,逢人就问她买的新帽子好不好看,我看见那些人都放着艳羡的目光,丝毫没有注意到那臭烘烘的味道,我想他们一定是疯了。而我没有,我还记得你了,亲爱的,还记得你身上那股特别的味道,不是香味,但很好闻。
卢伯不是什么好人,他喜欢把手伸到住在这里的女人的胸口和裙子里去,女人不愿意,他就打她们,直到那些女人们哭哭啼啼把黄医生引过来,卢伯才离去。不过你要相信,卢伯没有摸过我,真的,那次他要碰我的时候,我咬了他的手,要不是他一拳打到我太阳穴上,我想我应该要咬下来一块肉,不过那是块肮脏的肉,我肯定会立马啐在地上。我好像在医院里呆了好几天,黄医生说,要是卢伯的手再重一些,我就活不过来了。我朝他一直笑,他却一直朝我叹气。卢伯再也没有碰过我,我发誓,他再碰我一次,我要把他咬得体无完肤。
本来我们是拿不到纸笔的,应该说一切很硬质的东西,我们都很难拿到。她们喜欢打架,一顿饭的时间,可能就有好几处战火。我向黄医生要纸和笔,黄医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给我拿来了一只马克笔,红色的,我从来没用过。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纸和笔吗?因为最近有一批人把我们的楼梯刷成了红色,连扶手都刷成了红色,好漂亮。你看,我还记得你以前家里的楼梯就是刷成的这种红色,我要写信告诉你。看来我真的没有病,可他们把我送到了这里。对啊,谁送我来这里的了,亲爱的,不是我想向你隐瞒什么,是我真的不记得了,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想一定是个女人送我来的。
先刷的是左边的楼梯,那个楼梯就在我房间旁边,靠走廊的最里面,平时没什么人走。那天,太阳好大,透过高大的梧桐叶子的罅隙,再透过密密的钢丝网,在走廊的水泥地面上映出一个一个密密麻麻小小的光斑。对了,我们的走廊是半开放的,没有窗子,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钢丝网,我进来的时候就有了,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好吧,你看,我一向很笨,连这都猜不出来。
刷漆的那个男人长得跟你好像,当然,我只是说身高,他远没有你俊朗,嗯,一定是这样子的。他好粗鲁,我只是想从刚刷过的地方踩下去仔细地看看他,可他一直朝我吼,“死开点,瞎了啊,刚弄好的油漆……”
你看,我的鞋子和裙子都被油漆弄脏了,我也没有怪他,可他竟然骂我,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像你了,连身高也不像。我没有跟他发脾气,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蹲了下来,那桶红色的油漆还在发出一圈一圈的波纹,很好看,我抱起油漆桶,使劲吸了一口气,好香,好熟悉,我记得我曾经闻到过,是什么时候了?哦,我记起来了,那次我泼在你车上的油漆正是这个气味,可我为什么要泼油漆了?我都想不起来了。黄医生说,疯了的人会慢慢散失记忆,可我还记得你啊。我应该只是累了,你看,我一向很笨,脑子不能用得太多,容易头痛。
“我喜欢红色的油漆。”我朝油漆工说道。
“你瞎啊,还是色盲,这是灰色,好不好?”
“你骗我,这明明是红色。”我有点恼怒。
“大姐,这是灰色。”
他竟然叫我大姐,看来是我老了,可我多少岁了啊?我怎么不记得了。我比你小一岁,你今年二十六,那我就是二十五,可二十五就已经老了,你还年轻,我却老了,我比你小一岁。
“这是红色。”我站起身来,双手叉腰,我要用最坚定的语气告诉他,这桶油漆就是红色。
“走走走,别烦我……”
我太生气了,一脚踢倒那油漆桶,里面红色的油漆溅满一地,他的身上也被溅到,我好开心,又好怕,我快步跑下楼去,一个沾满油漆的刷子倏地从我眼前飞过,幸好没有打到我。跑到二楼,我撞到黄医生的身上,我朝他笑,向他要纸和笔。
第二天,他们用木架子把那边的楼梯堵了起来,我透过木头的缝隙朝里面看,已经不是昨天那个油漆工人了,眼前这个人一脸麻子,好丑,他对我吼,“疯婆子,看什么看……”
你看,他竟然叫我疯婆子,他肯定是疯了,我笑了笑,懒得理他。
这是我第四次写东西了,前三次都是写给你的信,可都莫名其妙地被毁了。
第一次刚刚写完信,就被皮皮给吃掉了。皮皮是和我同住的第一个人,也是最后一个人,她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一切事物,也这样一直盯着我。她的衣服裤子都要比她身体小一号,看起来永远像吊在她身上一样。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进来的,只是经常听黄医生和那个实习生说,“她爹简直就是一个畜生。”
她在这间房子里面住了一个月就走了,至于去哪里了,我不知道。这一个月里,她从来不下楼,甚至很少下床,她喜欢用双手抱住膝盖蜷在床铺的一个角落,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左看右看,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偶尔,她会将目光盯着摆在我床头的粉红色熊娃娃,只有那个时候,我才会一直盯着她,一直盯到她的眼神落到别处或者继续左右游走。因为那是你送的啊,我怎能让一个邋遢的目光把它弄脏了。
我打过她一个耳光,但亲爱的,你要相信我,我是善良的,是她错了,她不该说我的熊娃娃是白色的。你知道,那是你送给我的,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欢的颜色是粉红色,怎么可能会送白色的给我了。她一定是嫉妒我们,故意说成是白色的,所以我扇了她一个耳光。她落泪了,却没有哭出声来,我也哭了,哭出了声。
那天下雨,我去上厕所,回来看见她拿着我写给你的信,一边看还一边笑。我不知道她笑什么,因为她连纸张都拿反了。她看到我来了,对我咯咯咯地笑,然后突然把纸揉成一团塞到了嘴巴里。我追她,她跑,再追,她再跑,她跑得比我快,很快就看不见她了,后来也没看见她了,但她确实卑鄙地带走了我对你的在这儿的第一次思念。
第二次写信给你的时候,是一个下午,丘护士过来巡查。她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中年女人,右脸处有一块青色的胎记,一元硬币那么大。她每次都涂很厚的粉,试图遮住那一块从娘胎里带来的自卑,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块胎记就像是荧光棒,会从任何细孔中放出光来,让你无法不注意到它。自从上次红姐指着她的胎记大声笑,而被她用拖鞋打了好几个耳光后,再也没人敢对着她笑了。
每次大家见到她来,都一五一十地列在走廊上,佝偻着背,双手有气无力垂在胸前,每个人都是一副满含恐惧的面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看,一副死人样。”丘护士每次都会扯着嗓子骂道,不管她骂多大的声音,都没人管她,卢伯也不会拿着那根半截拖把杆吓她,她就那么自由自在地骂着。等她转过身后,大家的脸上都会透出一种抽搐式的笑容,也不知她们在想什么,反正她们就是这样笑的。直到她走的远远的,有些人就会高兴地手舞足蹈,从走廊这头跑到那头,有时会窜到我房间里来,我就骂她们,她们就嬉笑着跑去别的房间去了。
丘护士来到我房间的时候,我正好写得累了,就用马克笔在自己手掌上画花,真是太好看了,要是有一点点阳光洒在上面,就跟花园里面的鲜花一样。我很高兴自己画出了这样一朵花,所以我就笑了,抬头时,我的笑容正好撞上那副阴冷的面孔。我看到她的脸垮了下来,笔直地走向我,不由分说地抓起我放在桌上的纸张,看也不看,就撕了个稀巴烂,嘴里还不断地吼道,“我叫你画,我叫你那么高兴,死婆娘……”
我大声哭了出来,她正准备提手打我的时候,黄医生走了进来,我就倒在黄医生的怀里哭。“她撕了我的信,她撕了我的信……”我歇斯底里地叫喊着,黄医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头。
就这样,第二封信就这样被毁了。
几天后,我写第三封信,我怕再被皮皮吃了,或者丘护士撕了,所以写完我就藏了起来。可第二天早上一起来,我不记得我藏在了哪里,我去翻楼道处的垃圾桶,去翻厕所里的废纸篓子,我甚至把四楼每一个房间都翻了一遍,她们就站在一边看着我,像看戏一样,我突然觉得她们都是窃贼,她们偷走了我对你的思念。嗯,一定是这样子的,她们嫉妒我这样一个处在幸福中的女人,她们要把我那仅有的一点点幸福全都偷掉。她们太可恶了,我有一个星期没有理她们,直到黄医生给我送来新的马克笔和白纸。
这一次,我不写信了。原谅我,我不是刻意忘记你的名字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亲爱的,前面三封信我都记得你的名字,现在,我不记得了,你的名字一定是被走廊外那群嫉妒的女人们偷走了。亲爱的,我不记得你的名字了,我没法跟你写信了,但我还在过我的生活,我还有好多的话要跟你说,所以我要写些东西,假如你看得到了?对了,我的记性变差了,真的,但你不要担心,我要在全忘了之前,把我那仅剩的一些回忆说给你听,你看,我已经忘了你的名字,我多么失败,不过你要相信,我多么爱你,是爱让我忘掉了你的名字。嗯,一定是这样子的,时间不多了,我一定要和你说说,亲爱的,一直爱着我的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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