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01 日更第31天 (悼金文之六)
今天是2019年第一天,循例发一篇。
这篇是悼金文第六篇,也是最后一篇,特地留到现在发,在新年伊始告别一个时代,迎来一个新开始。
1
金庸先生离去,在一片缅怀声中,多少带着一些悲情色彩。因为他所代表的行业辉煌已过、走向下坡。
与他一起离去的,还有武侠的最后一抹残照。他之于武侠,武侠之于他,曾经互相成就,如今共同消逝。
在这里,请允许我用一个日语词来形容现在的感受:物哀。
多年来,武侠衰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振兴武侠的声音时而激越。
其实,武侠兴盛不是靠谁号召而兴起的。同样,武侠衰落也不是靠谁力挺而能振兴的。
2
武侠,在这大千世界中,不比别的东西更特别,就象花有开时,也有败时;人有盛时,也有衰时;潮有涨落,月有盈亏。
大至一国一朝,小至一家一姓;远至唐诗宋词,近至京剧武术,都有运势。
一个王朝,再威武鼎盛,也不过两三百年运势。
远如汉唐、近如明清,都是如此。所谓千秋万载,那是笑话。
一个家庭,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多少钟鸣鼎食之家,恩泽甚至传不到三代。太祖的第三代怎么样?蒋公的第三代怎么样?袁慰亭的第三代有谁?曾文正的第三代有谁?没几人能说得出来。
一门手艺,从趋之若鹜到门庭冷落,可能只有一两代人时间。
修钢笔的、磨刀的、制锁的、耍猴的、卖相机的、办电台的,莫不如此。以至于在人工智能时代,新闻记者、金融分析师、保险代理、打字员、驾驶员、快递员......都会失业。
一类艺术,从风靡天下到明日黄花,能有百年就相当不错了。
京剧是国粹,但从徽班进京算起,不过二百多年,从同光十三绝到本朝定鼎,其光辉灿烂,不过七八十年。
唐诗是国粹,但从七律自沈、宋手中成熟,到晚唐许浑,不过一百五十年。
现在还有人唱京剧,还有人写格律诗,但还会有四大名旦、四大须生、李杜光焰万丈长吗?
3
若说武侠精神可以上溯至荆轲、聂政尚可,但我向来不认为刺客列传、唐传奇、水浒传、施公案都可以划入武侠小说。
今天,当我们谈论武侠小说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绝大多数人谈论的无非还是金古梁温黄,最多加上大陆新武侠。远的不说,近至民国,谁看过蜀山?谁看过鹤铁五部?谁看过十二金钱镖?谁看过七杀碑?
反正我只看过极少的一点点。
之所以有大陆新武侠这一波,完全是因为看金古梁温黄那一波的少年,恰好在世纪交替时成长为有书写能力的一群,恰好那个时间赶上了互联网。
如此巧合而已。
便如我们的父辈赶上了八个样板戏、老三篇和语录。此前没有,此后不复。
所以,我们今天谈论的武侠小说,不过就是我们这一代人成长时恰好接触过的时代读物。
武侠小说,如很多东西一样,经历了先被唾弃、不入流,后被抬上正统和神坛的过程。既然上了正统和神坛,必然要有高大上的出身与历史源流,如同刘邦要附会为赤帝子,清末造反也有人打着复明的旗号。
什么叫正统?
毛笔字?文言文?四世同堂?守孝?一夫一妻?民主或独 裁?君 主或宪 政?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或是光速每秒30万公里?
世上只有相对,没有绝对。绝对只适用于某个时间段、某类人群。
在过去几十年,有我们这样一群人,恰巧看到了武侠,喜欢武侠,写武侠,评武侠。
这个东西,此前没有,此后不复。
4
我丝毫不怀疑,有个别小说、比如金庸的“六超”会成为四大名著那样的经典,更长久地流传下去。
但从概念上讲,我们在读、在写、在痛心于其衰落、在呐喊于其复兴的武侠小说,终将象算盘、马车、烛台、棺材一样,虽会一直存在,却不复当年功用。
我们叹惜,我们遗憾,我们不甘,但这也是我们的先辈与后辈,都将经历的事。没有例外,没有意外。
叶问要看宫家六十四手,说六十四手失传了可惜。
宫二说:武学千年,烟消云散的事儿,我们见的还少吗,凭什么宫家的就不能绝?
就凭这句话,宫二有比叶问高明的地方。
所以,凭什么我们现在看的武侠就不能绝呢?
5
形势比人强。不管我们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挽不住历史大潮滚滚向前。
只是,有时候身处在大潮中的人,未必觉得。正因如此,在这大潮中逆势而动、意图力挽狂澜的人,虽有些可笑,却更值得敬佩。
逆大潮坚持的人,未必是要把坚持的东西传下去,也未必觉得坚持一定能成功,更未必是坚持给别人看。
只是,自己觉得,应该坚持。
在火车和枪炮到来的时代,沙子龙坚持不传“五虎断魂枪”。
在“破四 旧”的时代,程蝶衣坚持戏里戏外如一。
在蒙古人席卷天下的时代,文天祥坚持汉臣的身份不降。
在新朝大一统的时代,陈寅恪坚持不问政治、不宗马 列。
王树增在《1911》中写道:江河亘古奔流,大清大限已至。这句话一直留在我记忆中。
多么好的一句话!简单、明了、直接,对比又隽永地说出了世间真理:时光流逝,不增不减,万物兴衰,无高无下。
在亘古奔流的时间长河中,多少人来了又走,多少事始了又终。只是,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坚持――对旁人或许毫无意义的坚持。
这种坚持,有人称之为梦想,有人称之为执著,有人称之为习惯,有人称之为魔障。
不管叫什么,我们明白它的意义就行了。
今天,仍然坚持读武侠、写武侠、评武侠的人,不是为了复兴武侠,而是为我们自己。
武侠,与我们的青春合为一体。如果我们不坚持,便是否定了自己的青春。
6
2004年的电影“特洛伊”拍得很有史诗气质。在影片结尾,最伟大的勇士阿喀琉斯和最伟大的英雄赫克托耳都死了。
影片结束在奥德修斯的旁白中:如果有人讲述我的故事,请说,我和英雄同行。他们兴衰如冬麦,但名字永不消逝。让他们说,我生活在赫克托尔的年代;让他们说,我生活在阿喀琉斯的年代。
在我们生活的年代,1985年古龙离去,2009年梁羽生离去,2017年黄易离去,2018年金庸离去。
无奈地看着一个个大师的背影远去,我们堪称不幸;能够看到一个个大师的背影远去,我们堪称幸运。
我们也可以说,我们生活在金古梁温黄的年代,我们生活在大陆新武侠的年代。
我们仍在坚持、坚持、坚持,但我们生活在这个年代,看到了它的背影,足够了!
(微信公号:孔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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