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郁的初春,北回归线上的天空总是很难出现北回的太阳,暗淡愁云之下,一条笔直的街道,由商业区一直延伸到本世纪初建设的老火车站。由于被南方善变的天气腐蚀、使用率低,政府又不愿意花太多力气和资金去维护,所以,火车站已是老态龙钟。虽然它比我爸还小十岁,但我爸总是给人充满青春活力的感觉,一点儿也不像是年登不惑之人,反而是我,我总是一副初春阴郁的样子,和它倒挺像的。街上的行人不算太多,小贩自然也少的只能看见一两个,他们正看着自己的摊子,可又没啥好留心的,便表现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谁会对一个路边摊打主意呢……
只要我开始回忆,总是很容易就进入上述的那个场景和那段场景里的时光,那感觉依然能侵蚀我的神经,让我深陷在那种毫无目的游走的愁闷之中。我是打算整理一下脑子,写一些回忆录,记录那段时间之后的一个很长的旅程,我不想将其包括在内,可总是避不开它,便不得不由那段时间开始。
高三前的那几个学期里,教室时不时会失去我的身影,我在逃课,而且就一个人,一个人逃出学校,逃进那个场景里。起初的时候,我爸总是被班主任叫到学校,把我带回家“管教”几天,后来我爸懒得来了,给老师说让我自己回去,就这样,班主任也懒得叫我回去。需要声明的是,他俩都是极好的人,问题出在我,他俩这样做只是履行责任罢了。
后来,班主任每次看见我就“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小涓!”这倒是挺像一个母亲的口吻,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她不是我的母亲,虽然她充满着母性之美,但要在我心里建立一个母亲的形象,我都不知道会有多困难。从我记事起,还没有见过我母亲,甚至在生活里能充当我母亲角色的人也没有。也并不是说没有遇见想要加入这个单亲之家的中年女性,我在那个时间应该是十六岁,记事也就在四五岁吧,十几年里接触到的中年女性也不算少,她们中有很多都对我展示过母爱,我从来都没有抗拒过,而我阴郁的眼睛也从来没有对她们表示过接受,所以多次“不欢而散”后,她们也就放弃了。偶尔见面,她们还是会很亲热地跟我打招呼,这或许只是她们仅仅能为我做的,我不算是个坏孩子,没有理由遭受她们的嫌弃。
可能你已经想到了,那个时候,我是没有朋友的。接触我就已经很难受了,接受我,又有几人能做到?
记得初三那会儿,有一个很干净的男孩请老师把他调和我坐一桌,他给老师的理由,是要向我请教学习的方法。现在想想,那时没人接受我,还有一点,我虽然老逃课,成绩却是班级前几,一个怪人加上成绩好,不成为同学们厌恶的对象已是万幸了。
说说那个男孩,他是接受我的,可我却没有把他当朋友,我认为我俩最亲密的关系就是“同桌”了,要加上“朋友”的关系,我那时的内心是不会同意的。他向我请教学习方法,的的确确做到了,我也毫无保留,授给了他,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学习上的高招。我就是喜欢看书,可能理解能力比同龄人稍高一些,回家把教材当课外书看上半本,作业做几页,考试自然不会差!我那时候,其实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他的事。刚开始还能吹一些自己学习上的心得,没几天厂库就空了,我就在网上,什么乱起八糟的书上,找了一些所谓的学习方法教给他,那些方法我没试过,甚至有的明显是错误的,他都去尝试了一遍。他是否找了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我不知道,但他的成绩确实提高了。他成绩提高的原因我倒是很清楚,脱开了学习,我根本就不会搭理他的话。他想跟我一桌的目的,并不是想讨教学习那样单纯,这也就是我跟他吹了那么多学习方法,这一表象的内因。
中考之后,就没再见到那小子了,他中考成绩没比我少几分,但我俩没选择同一所学校,这不是我们对话的内容。现在倒还有点想他,他课余时间常常用他滑稽的肢体动作逗我笑,我有时候也会笑吧,但很少,很少。
在2040年的新学期开学的第五周周一,在街上遇见了我爸,他把我拉上了车,开到了学校,给我办了休学手续。那天,是至今在我生命中,我爸唯一让我看着害怕的一天,他满脸的凝重,眼神疲倦得好像几天没合过,胡子也是十几天没刮的样子——植被浓郁,完全看不见下面的土壤。我当时居然害怕到,没发现自己已经两周没见到他。他一回到家,就叫我收拾行李,明天一起出远门,然后自己就瘫在了床上,呼噜隔着几道门都还能镇压我。我当然没有你脑子里的那些“为什么”,也不会傻兮兮地,去把他摇醒,非要解决这些“为什么”,这一点我倒是挺像他的,这或许能证明我不是他倒垃圾的时候捡回来的,虽然我们的性格除了这一点,再找不到相似之处。
二
车子停在了山脚,一个不大的野外停车场,被周围高大的乔木和杂草包裹着,但场内并非废旧不堪,它是时常受人拜访的。我爸下车,向那个被爬山虎包裹得只能看见窗子和木门的管理室走了去,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老头,然后他们便一起进了那个神秘的房子里。我下了车跟了去,门没有关,进门时我爸在电脑前填写信息,老头在打电话,正说着有一个人四十出头的男子打算上山……类似的话语,看见我进来,又补充说到:“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你看一下填写的申请单……”他挂了电话,双手背着,低着头在原地踱了几步,做着好像要回想起什么的表情。我不是十三四岁,那时都快十六了,前面说了,我已经是高中学生。我只是太瘦了,个子也不算高。
“山上基本一个月就会有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来的人都一个样——脑子有问题,回去的就不太一样了,有的死了,有的活过来了,可总得而言,活的占多数,死的只是极少越不过那个坎的人,”他对着我爸说,“你,这次是来送人的?”他转过头看了看我,感觉自己说错了,“不太可能,她太小了。那你是来接人的,山上情况,没人死,也没人垂死,接一个活过来的人,那是高兴的事嘛!”他自己先笑了,很慈祥的样子,我为这好消息高兴,但我没有笑,可能在心里笑了,我总是这样太过于冷静,的的确确,我高兴了,我也的确没有扬眉微笑。
我爸点击了发送,抬头说到:“我是送我自己上去的!”说完回应老人也笑了起来,老人很疑惑,打算再问,我爸先开了口:“我是打算上去做义工的,脑子还好着呢!”老人做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但又不得不解颜,我对这种“幽默”,早就习以为常,为常得总是会捂嘴而笑——他是那个时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笑的人。他是很幽默,我相信有他那般幽默的人不在少数,我甚至遇见过比他更有情商、更为幽默的人,可就算那些人说出的笑话能使旁人捧着腹倒在地上大笑,我也只是两手抱在胸前,安静的站着,我想我爸的不同在于他是我唯一亲近的人。这使我想起我爸多次想要我走出“只有我俩的世界”,他留我在老家和爷爷奶奶待过,也尝试送我去姑姑家和表哥表姐玩一段时间,全都失败了,我玩的积极性和笑容只有和他才会出现。我现在能想明白,那时我是在封闭自己。
上面说的,那些时候,我没有被送去外婆家,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外婆是谁,母亲于我都是一个谜呢!我问过我爸,他直接跟我说,他拒绝回答。还有一个很令人无法理解的事——除了我爸,其他亲戚都回答不了。其实,我也知道,就这事,我成了我爸和其他亲人之间的一条沟,而我一直在拒绝去填补这个沟。
山上打来了电话,说允许山上,到了山上才发现,“批准”不过是一项可有可无的程序。快要到山顶的地方立着十几栋木房子,在竹林的后面。这个地方貌似没有值得人觊觎的好东西,也没有经人特意的营造过,木房的位置很随意,路也是石块路。我们上来的石路周围全是浓密的阔叶林,躲在树上和草丛里很多小动物都审视着我们,我能感觉到它们各自那双好奇又害怕的眼睛。周围的鸟不太一样,或许飞翔的本领带给了他们无尽的傲慢,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鸣叫,声音特别的清晰明亮,就算是那个被叫做“农村的老家”的清晨和黄昏,都很难听到这么张扬的鸟叫声。
刚穿过那片竹林,在木房群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坐着一个比我父亲年稍大的男子,亭子中央的石桌上的一个手机开着极小的声音放着当时热火的评书电台。他听见我们走路的声响,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关掉了电台(口音是很像老家那边的人),右手拄着一根木拐杖,站了起来。
“上来的路可还好走?”他又开口说话,眼睛却不看我们。
“还好,经常锻炼着,一个小时的山路不算太累,”我爸礼貌地回答道,“让您久等了!”
“你客气了,我只是闲着没事,院长说有一个特殊的朋友要来,他说算我的一位故人,我便到路口来等你。并不是他要我来的,我先要澄清一下,因为他说他不愿意是任何人的领导,这里的关系只有医生、病人,还有工作人员,没有从属和利用。”他点了几下拐杖,慢慢的转过身,眼珠子始终不转动,显然,他是一位盲人。他走出了亭子。
“走吧,去见院长,他说他挺想念‘拾他’的,”他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像想起什么,说到:“我不是病人,不是医生,哦,好像也不算是工作人员!”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爸并没有想起眼前的这位故人,他没有去问他,而是看了我一眼,这使我更加的茫然。我走上前去跟在那个盲人的后面。
“伯伯,我爸爸想不起,您是谁了。”
“都三十多年了,想不起来很正常,这事还是院长给我说的,不然我也忘了,走吧,见了院长,你爸爸就知道我是谁了!院长能说清楚这件事,而我只能说清楚一点,我这大半辈子遇见的人太多了,所以忘记了许多好人,却把那些坏人记得牢牢地,都这把年纪了,坏毛病想改也改不了,唉……”他长长地叹息后,我们都安静了。我很难理解我爸为啥没有和他继续交流,就算是今天仍然没有想彻底!他当时异常的安静,像个犯错的小孩,跟在我后面,我反而一脸成熟,样子像一个老练的家长。
他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你们先休息一下,院长应该还在病人那边,他之前对我说,见你们来了,就把你们带到这里休息,等早上的事处理完了,他来这里见你们,这样方便些。”
他先是出门把门带上了,过了一会儿又推开,“我去看一看院长,顺便暗示一下,你们来了,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就行了。”他应该是在暗示他不是一个古板又让人又难以捉摸的“瞎子”,我也总是相信,当一个人失去了光的色彩,只要他愿意接受生活,那他身体里的许多其它的色彩都会被放大。
我爸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便躺上了床,而我拉了把椅子坐到了阳台上。这房间是在二楼,我坐的阳台向西,木房旁是一排高大的杉木,下面的空地是片草地,草地不大,隔着一条小道,再往西是一片李树林,李树林的北边是一个小园林,能看见一些病人被轮椅推着转悠。我观察着每一个病人,我没有细数个数,由于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也看不清他们的细微动作,但我总是看着他们。
就这样不知道看了多久,便听见了敲门声。是白大褂的院长来见我们了,他个子不高,具体来说不到一米七,人也挺清瘦的,不是院长的形象,看着脸,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我当时觉得这人无比的正常,但和“院长”这一职称挂上钩就觉得无比的奇怪。
他进来看见我爸是刚睡醒的样子,便很“礼貌”地说;“你还睡吗?要不我过会儿再过来啊。”我这时刚好推门进来,白大褂院长看见我,便对我爸说,“快十年没见这娃了,小时候胖胖的,现在瘦了,倒有点像……”
“你他妈能不能不提!”我爸把话打断了,不只是院长,还有我,可是我又不愿意去追问。
“嘴张到我身上!”他瞪了我爸一眼,“不提也罢了,懒得和你磨嘴皮子,我现在这和蔼可亲的形象可不能让你给我毁了。”然后他走到了我身边,摸着我的头,“是吧,小可爱,叔叔是不是很和蔼可亲,哪像你爸那样长得粗糙,脾气……脾气嘛?脾气一般。”我笑了没说话,确实笑了,我敢肯定,因为那样的情况,是很空前的。我那时候笑,是因为他那样子像极了坏人,但我又敢肯定他不是坏人,这样的情景,现在想起来确实滑稽。
“我还要睡,你等会儿再来吧。”我爸不是在说气话,他的确还想再睡一会儿!
“吃饭了,还睡啥!”院长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他,“再睡一会儿,就没的吃了。”
“你给我做就行了,这不是你的地盘吗?我是客人啊,你为主难道会照顾不周!”
“哎,对哦!我是院长!”他的脸瞬间变得诡异,“我可没打算当你是客人,看你从这么远风尘仆仆地赶来,所以呢,还是赏你口饭吃,至于吃不吃就由你自己了。”
“哼,不受嗟来之食!”
“你吃不吃随意咯,我侄女可饿了,”他向我招了招手,“小涓,跟你徐叔叔吃饭去。”我看了看时间,要到中午十二点了,像这种比较规律的地方,应该要到饭点了,他没有故意要捉弄我爸的意思,只是语气一点也不像一位院长那样稳重。
前一日从家里出发,到那天早上从旅馆出来,我爸都没吃过多少东西,晚上叫的外卖他只吃了几口,路上的干粮也是我一个人吧唧吧唧的在吃。又想想他一路来忧心忡忡的模样,满脸写着“没心情吃”!“我爸是心情不好,待会儿我给他带点儿回来吧!”
“他心情应该好着呢,他可是来帮你接个妈妈回去呢!”
“你说话能不能收敛一点,她还只是个孩子,能不能有点院长的样子?”我爸从床上爬了起来,满脸无奈的跟在我们后面。
“我也不知道为啥,看见你,我就无比的正经,说话也紧紧有条,而且还不用动脑子。”
“哎,管你正经不正经,不要对孩子乱说话,这些事也不要说,跟她没关系,她也没必要承受!”
“说实话吧,你也不一定能接走她,她的状态这段时间是恢复了许多,但要治愈,好像你是关键,这孩子确实应该先别让她知道,虽然你这个年龄有了家庭很正常,但看见了你的家属和知道你有家属,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吃了饭,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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