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了山脚,一个不大的野外停车场,被周围高大的乔木和杂草包裹着,但场内并非废旧不堪,它是时常受人拜访的。我爸下车,向那个被爬山虎包裹得只能看见窗子和木门的管理室走了去,他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老头,问了几句,然后他们便一起进了那个神秘的房子里。
我下了车跟了去,门没有关,进门时我爸在电脑前填写信息,老头在打电话,正说着“有一个人四十出头的男子打算上山”类似的话语,看见我进来,又补充说到:“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你看一下填写的申请单……”他挂了电话,双手背着,低着头在原地踱了几步,做着好像在回想什么的表情。我不是十三四岁,那时都快十六了,前面说了,我已经是高中学生。我只是太瘦了,个子也不算高。
“山上基本一个月就会有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来的人都一个样——脑子有问题,回去的就不太一样了,有的死了,有的活过来了,可总的而言,活的占多数,死的只是极少越不过那个坎的人,”他对着我爸说,“你,这次是来送人的?”他转过头看了看我,感觉自己说错了,“不太可能,她太小了,山上不太适合。那你是来接人的,山上情况,没人死,也没人垂死,接一个活过来的人,那是高兴的事嘛!”
他自己先笑了,很慈祥,我为这好消息高兴,但我没有笑,可能在心里笑了,我总是这样太过于冷静,的的确确,我高兴了,我也的确没有扬眉微笑。
我爸点击了发送,抬头说到:“我是送我自己上去的!”说完回应老人也笑了起来,老人很疑惑,想再问,我爸先开了口:“我是打算上去做义工的,脑子还好着呢!”
老人做了一个很无奈的表情,但又不得不解颜,我对这种“幽默”,早就习以为常,为常得总是会捂嘴而笑——他是那个时候,世界上唯一能让我真正扬起嘴角弧度的人。他是很幽默,我相信有他那般幽默的人不在少数,我甚至遇见过比他更有情商、更为幽默之人,可就算那些人说出的笑话能使旁人捧着腹,倒在地上大笑,我也只是两手揣在兜里,安静地站着,我爸的不同,可能在于他是我唯一亲近的人。
这使我想起我爸多次想要我走出“只有我俩的世界”,他留我在老家和爷爷奶奶待过,也尝试送我去姑姑家和表哥表姐玩一段时间,全都失败了,我玩的积极性和笑容只有和他在一起,才会出现。
我现在倒是能想明白,那时的我,是在封闭自己。
可能被你发现了,我没有被送去外婆家,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我外婆是谁,母亲于我都是一个谜呢!我问过我爸,他直接跟我说,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也不会跟我讨论与这相关之事。
还有一件很令人费解的事——除了我爸,其他亲戚都无法回答。“母亲”一词,让我成了我爸和其他亲人之间的一条沟,而我一直在拒绝填补这个沟。
山上打来了电话,说允许山上。
到了山上才发现,所谓“批准”,不过是一项可有可无的程序。快要到山顶的地方立着十几栋木房子,在竹林的后面。这个地方貌似没有值得人觊觎的好东西,也没有经人特意的营造过,木房的位置很随意,路也是大石版铺成的台阶。我们上来的石阶周围全是浓密的阔叶林,躲在树上和草丛里的很多小动物都谨小慎微地审视着我们,我能感觉到它们各自那双好奇又害怕的眼睛。树梢上的鸟却不太一样,或许飞翔的本领给了它们无尽的傲慢,所以向着蓝天肆无忌惮地鸣叫,声音特别的清晰明亮,就算是那个被叫做“农村的老家”的清晨和黄昏,都很难听到这么张扬的鸟叫声。
刚穿过那片竹林,在木房群前的一个小亭子里,坐着一个比我爸年龄稍大的男子。亭子中央的石桌上,一手机开着极小的声音放着当时热火的评书电台。他听见我们走路的声响,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关掉了电台(口音很像老家那边的人),右手拄着一根木拐杖,站了起来。
“上来的路可还好走?”他又对我们说道,眼睛却不看我们。
“还好,经常锻炼着,一个小时的山路不算太累,”我爸礼貌地回答道,“让您久等了!”
“你客气了,我只是闲着没事,院长说有一个特殊的朋友要来,说是我的一位故人,我便到路口来等你。并不是他要我来的,我先得澄清一下,因为他说他不愿意是任何人的领导,这里的关系只有医生、病人,还有工作人员,没有从属和利用。”
他点了几下拐杖,慢慢地转过身,眼珠子始终不转动,显然,他是一位盲人。他走出了亭子。
“走吧,去见院长,他说他挺想念‘拾他’的,”他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像想起什么,说到:“我不是病人,不是医生,哦,好像也不算是工作人员!”然后继续往前走。
我爸并没有想起眼前的这位故人,可他没有去追问他,而是看了我一眼,这使我更加的茫然。我只得走上前去,跟在那盲人的后面。
“伯伯,我爸爸想不起,您是谁了。”
“都三十多年了,想不起来很正常,这事还是院长给我说的,不然我也忘了,走吧,见了院长,你爸爸就知道我是谁了!院长能说清楚这件事,而我只能说清楚一点,我这大半辈子遇见的人太多了,所以忘记了许多好人,却把那些坏人记得牢牢地,都这把年纪了,坏毛病想改也改不了,唉……”他长长地叹息后,我们都安静了。
我很难理解我爸为啥没有和他继续交流,就算是今天,仍然没有想彻底!他当时异常的安静,像个犯错的小孩,跟在我后面,我反而一脸成熟,样子像极了一个老练的家长。
他把我们带到了一间工作人员的休息室,“你们先休息一下,院长应该还在病人那边,他之前对我说,见你们来了,就把你们带到这里休息,等早上的事处理完了,他来这里见你们,这样方便些。”
他先是出门把门带上了,过了一会儿又推开,“我去看一看院长,顺便暗示一下,你们来了,你们在这里好好休息就行了。”他应该是在暗示,他不是一个古板又让人又难以捉摸的“瞎子”吧!
我总是相信,当一个人失去了光的色彩,只要他愿意接受生活,那他身体里的许多其它的色彩都会被放大。
我爸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便躺上了床,而我拉了把椅子坐到了阳台上。这房间是在二楼,我坐的阳台向西,木房旁是一排高大的杉木,下面的空地是一片草地,草地不大,隔着一条小道,再往西是一片李树林,李树林的北边是一个小园林,能看见一些病人被轮椅推着转悠。我观察着每一个病人,并没有细数个数,由于距离,我看不清他们的面部表情,也看不清他们的细微动作,但我总是看着他们。
就这样不知道看了多久,便听见了敲门声。是白大褂的院长忙完了,来见我们,他个子不高,具体来说不到一米七,人也挺清瘦的,不是院长的形象,看着脸,年龄也不过三十出头。我当时觉得这人无比的正常,但和“院长”这一职称挂上钩就觉得无比的奇特。
他进来看见我爸是刚睡醒的样子,便很“礼貌”地说;“你还睡吗?要不,我过会儿再过来啊?”我这时刚好推门进来,白大褂院长看见我,便对我爸说,“快十年没见这娃了,小时候胖胖的,现在瘦了,倒有点像……”
“能不能别乱说话!”我爸把话打断了,不只是院长,还有我,可是我又不愿意去追问。
“嘴张到我身上!”他瞪了我爸一眼,“不提也罢了,懒得和你磨嘴皮子,我现在这和蔼可亲的形象可不能让你给我毁了。”然后他走到了我身边,摸着我的头,“是吧,小可爱,叔叔是不是很和蔼可亲,哪像你爸那样长得粗糙,脾气还暴躁。”我笑了没说话,确实笑了,我敢肯定,因为那样的情况,是很空前的。我那时候笑,是因为他那样子像极了坏人,但我又敢肯定他不是坏人,这样的情景,现在想起来确实滑稽。
“我还要睡,你等会儿再来吧。”我爸不是在说气话,他的确还想再睡一会儿!
“吃饭了,还睡啥!”院长突然做出严厉地样子,说到,“再睡一会儿,就没的吃了。”
“你给我做就行了,这不是你的地盘吗?我是客人啊,你为主的,难道会照顾不周!”
“哎,对哦!我是院长!”他的脸瞬间变得诡异,“我可没打算当你是客人,看你从这么远风尘仆仆地赶来,所以呢,还是赏你口饭吃,至于吃不吃就由你自己了。”
“哼,不受嗟来之食行吧!”
“你吃不吃随意咯,我侄女可饿了,”他向我招了招手,“小涓,跟你徐叔叔吃饭去。”我看了看时间,要到中午十二点了,像这种比较规律的地方,应该要到饭点了,他没有故意要捉弄我爸的意思,只是语气一点也不像一位院长那样稳重。
前一日从家里出发,到那天早上从旅馆出来,我爸没吃过多少东西,晚上叫的外卖他只吃了几口,路上的干粮也是我一个人吧唧吧唧在吃。又想想他一路来忧心忡忡的模样,满脸写着“没心情吃”!
“我爸是心情不好,待会儿我给他带点儿回来吧!”
“他心情应该好着呢,他可是来帮你接个妈妈回去呢!”
“你说话能不能收敛一点,她还只是个孩子,能不能有点院长的样子?”我爸从床上爬了起来,满脸无奈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也不知道为啥,看见你,我就无比的正经,说话也紧紧有条,而且还不用动脑子。”
“哎,管你正经不正经,不要对孩子乱说话,这些事也不要说,跟她没关系,她也没必要承受!”
“说实话吧,你也不一定能接走她,她的状态这段时间是恢复了许多,但要治愈,好像你是关键,这孩子确实应该先别让她知道,虽然你这个年龄有了家庭很正常,但看见了你的家属和知道你有家属,情况就很不一样了……”
“吃了饭,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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