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女孩夏金桂的自白(9)

作者: 凭栏翠袖 | 来源:发表于2019-05-12 21:39 被阅读9次

    第九回   挑闲刺引发人情账 讨没趣勾出小丑闻

    这一日,我又带了宝蟾来到恒舒典。薛家在京城共有五家当铺,这恒舒典虽不是最大,却是最老的一个,就在鼓楼西大街,离薛家很近。原本五家当铺皆由薛进财作总管,后来薛蝌进京,便逐渐分出三家来与他经营,恒舒典是半年多以前才交给薛蝌的。

    偏巧今日大当家的年假未满,尚未回来,招呼我们的是二当家的,姓金名荣。原来薛蟠幼时曾于贾家家学附读,这金荣算是他的同窗好友。金家原本艰难,父亲早亡,母子艰难度日,幸得金荣姑妈嫁与了贾家的旁支贾璜,人称璜大奶奶的,帮他在贾家附了学,又结识了薛蟠这一干阔少同窗,得了不少接济。论辈分,他算薛蟠的子侄辈。后来读书不成,又凭了薛蟠的面子到了当铺里来学管账。如今已在别处干了两年,买卖也熟了,才升作了这恒舒典的二当家。

    这金荣年方十八岁,身材单薄,生就一张女孩似的清俊脸庞儿,未言先带三分笑。一见了我,便嘘寒问暖头前领路,甚是周到。

    这恒舒典的柜房足有七间,外边门楣上挂了望牌,两边墙上有过五牌和过半牌,为算息之用。

    迎门一人多高的通面栏柜,内设两级踏板,踏板上分左右设四个高凳。分别坐着大缺、二缺、三缺和踩八角的,他们见了我进来,忙起立施礼,我便一一点头。年刚过完不久,客人不多,柜房显得有些冷清。柜房是过堂式的,后门进来,迎门一槽照壁,顶部设一悬龛,供了“三财”。照壁前有放置当票和花取的桌子,两旁有供伙计歇息的条凳。照壁后边有卷当床,放了成束的钱串。照壁一边放了帮账先生的账桌和座椅,是账房记门账、开当票、签小号、穿号算账的地方。一个穿玄色袄的中年账房并一个管钱的正侍立在那里,账桌旁有张橱柜似的管钱桌。照壁另一边设一桌两椅的客座。柜房院内有单独一间首饰房用于保管珍贵物件,也是内账房和银钱重地。后边还有保管当进衣物的二十多间号房和守更的两三间更房,又有住屋和厨房。

    柜房后有三套客房,每套约两三间,正客房上挂了小牌,记载头天的买卖数字。金荣便将我让进正客房歇息,又命伙计倒了茶来,道:“前儿听见奶奶要来,我便忙着叫伙计扫地擦柜台,连茶叶茶具也是新买的上好的。”说毕,又亲自拿了账本来,宝蟾接了,放在我面前。等了片刻,有小厮来禀报说二爷今儿又有上次的俄罗斯客人来访,怕是来不得这里了。金荣便赔笑道:“二爷既忙,我在这里伺候奶奶看账,也是一样。”我便点点头,仗着近日来学了些门道,便翻看账本和票据,不明白的便问金荣。

    薛家的当铺在京城是有名的,别人家当期为十八个月,独薛家是十九个月,别人家月息二分五,利滚利,独薛家是月息三分,不计复利,所以薛家当铺的买卖特别好,加上临近闹市和赌局,无论丰歉,每年盈利至少可到贯三钱,是薛家盈利最多的产业。难怪母亲眼红这个行当。

    我拿了今年的账,随便看了看,又翻旧年的。一时看到前年二月底的一笔账,道是大红羽纱一件女大衣,当了三十两银子,却只有十天的功夫就赎了回去。通常薛家的当铺当期为十九个月,来当当的不是穷人家便是落魄了的富人,能赎取的并不多见,似这般十天就赎的更是少了,因此看来分外刺眼。再看赎金,竟是本利皆免。我便皱了眉头,把账本摔给金荣看。金荣立刻笑容僵在脸上。捧了账本端详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半晌方道:“奶奶息怒,这是前年春的账,那会子我还在永信典当打三儿的,这里事情一概不知,偏今儿大当家的又不在,待我给您找账房来解说。”说毕便匆匆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金荣便气哼哼拉了那穿黑袄的帮账先生来,那先生生得高颧暴牙,满口徽州口音,一脸不服不忿,进来便道:“奶奶明鉴,在下也是新来帮账的,才来了一年多,这旧两年的账,还得问正账。”我便问正账何在,帮账便道:“可巧今日病了,不能来。”

    我听了,便将茶碗往地上一摔,骂道:“问这一点子事情,你们一个个推三阻四佯说不知,都是光拿月钱不出力干活的,我不知你们二爷素日怎生惯得你们,一个个比祖宗还大。如今我是只看见了这么一笔不对路的,想来我没看见的还有不少。你这帮账的打今儿就算撤了,以后再不能用你。可也不许走,今儿个你这恒舒典若是没人能说清此事,你们就个个都有监守自盗的嫌疑!好不好的,都捆了送衙门里去,每人一顿板子!”

    金荣见我大怒,忙赔笑换茶,又说后边还有几个老伙计,不说旁人,那大缺是一定知道底细的,这就把他叫来。说毕又匆匆去了柜房。那帮账便道:“奶奶恼怒,在下无话可说,只是在下本是大爷二爷雇的,拿的是爷们发的月钱,并非奶奶雇来的,要让我走路,还得爷亲自来亲自说。这买卖账上的事,原非妇道人家可管的。”

    我气得站起来正要大骂,却见金荣带了大缺进来。这大缺四十多岁年纪,矮小精干,赔笑道:“奶奶息怒,这两年前的事情,掌柜的记不清也是常情,要查此事倒也不难,只叫帮账先生带了管钱的把勾销了存档的当票取来看看就知道了,咱薛家的账和票据按老规矩都要存五年以上的。”

    我听了觉得有理,便叫金荣带了帮账去查。那帮账却梗了脖子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奶奶既然疑我,我便查了出来,奶奶也不信,又何必查去?”金荣和大缺二人只好软硬兼施死活拖了他出去。

    不一会儿,那勾销的当票便有了,大缺看了账本和当票,便笑道:“是小的老糊涂了,这原是笔熟买卖,赎当的还是咱们自己家人呢。那一年也是小的接的客人,来当当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子,穿得甚是寒素,说是姓邢,不想那样人家家里有那种上等的货色。后来赎当的是我们自己家的黄姑娘。”我便不解,问黄姑娘是谁,大缺道:“就是大姑娘屋里的莺儿姑娘嘛,她本姓黄。”说毕又皱眉道:“不过,记得原本是本利皆清赎了的,这账想是后来改过,这个,小的就不记得了。”

    我一听说此事与宝钗有关,不由得转怒为喜,暗乐终于抓住了由头,可以整治宝钗了。于是笑着点头,称赞大缺说得明白,是个好管事的,回头要让大爷赏他。又跟金荣说要把这票据和账本都拿回去看看,明日送来。金荣见我息了怒气,正求之不得,便一概答应。

    回到家中,用过晚饭,我便叫了薛蟠和宝钗一并留下,又让人请了薛蝌来,说当了婆婆的面,有买卖上的事情要请教他们。婆婆起初还只道我勤学好问,后来看见我拿出了账本和票据,把事情一说,才大惊失色。

    我便冷笑道:“咱们薛家世代皇商,祖宗定下的规矩,赎当付息,不能到了咱们这里坏了规矩。二爷既是总管,每年总查账的,竟看不出这个错儿,倒叫我这初学乍练的瞧出来了。”薛蝌正要答言,宝钗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不言语了。

    我又向宝钗道:“铺里伙计说,来当当的是个穷丫头,姓邢,想来咱们家是没那样穷亲戚的。姑娘没出阁的女孩家,不知在外边认识了什么姓邢的好友,竟拿了柜上的钱贴人家!”

    宝钗笑道:“嫂子想远了,这姓邢的还真是咱家亲戚。”说完,便看婆婆。

    婆婆愣了一下,继而恍然笑道:“想是岫烟的丫头了?”见宝钗点头,便对我道:“那是荣国府大太太娘家侄女,姓邢,家里原寒素的,人却极好,我已做主将她说与蝌儿作媳妇了,过一阵就娶过来。”说完又问宝钗:“只是她的丫头怎么跑去咱家当当呢?”

    宝钗道:“邢大妹妹在大观园里本与二妹妹同住,她姑妈舍不得自己花钱接济兄嫂,就让她每月省一两月钱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就蹭二妹妹的东西。二妹妹那个脾气,妈也知道,连自己都照管不好的,别说照管她了,凡闺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 或有亏乏,也无人照管。再说二妹妹屋里那些婆子丫头哪个是省事的?何况邢大妹妹并非他们正经主子,又是家贫投奔来的。所以邢大妹妹不但不敢很使那些奴才,隔三岔五还得拿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如此一来,每月二两银子其实还不够使,如今又按她姑妈说的省去了一两给家里,日子越发艰难了。邢大妹妹寄人篱下,又不便与人张口,只能自己吃亏花钱买个清静,那年凤姐姐看她没有冬衣,就送了她一件,她一开春就拿去当了银子,这也是没法。后来偏巧我看见了问起来,知道是咱家的买卖,就悄悄帮她赎了回来,省得冻坏了身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闹得满世界皆知呢。”

    宝钗一行说,婆婆一行叹息点头说宝钗如此处置甚妥。薛蝌在一旁始终低头不语,待宝钗讲说完毕,便亲自斟了杯新茶递过去。

    我便不服道:“为亲戚便可以坏了规矩么?姑娘可好,拿着公中的买卖利钱给人家,做自己的人情,照这么着,咱薛家一门老小往后只能喝西北风去罢了。成日家说你哥哥败家,却不知有人暗地里败得更厉害呢。”

    宝钗转身正色道:“当日赎当时,我用的是自己攒下的月钱,并不敢昧公中的钱,坏了规矩。嫂子每常也见过我的吃用,一两年功夫攒下来三十多两银子,原非难事。莺儿是我的丫头,敢说她做不出昧银子的事,这账看来是改过的。”

    我便冷笑道:“依你说,谁敢改这账?那银子又哪去了?难不成是自己长了翅膀?”

    薛蝌便道:“嫂子息怒,此事也不必问旁人,只问大哥便了。”

    薛蟠正懒洋洋在一旁剔牙,不提防又提起他来,便诧异道:“我是多时不管当铺的事了,况且前年春天我还在外边跑买卖,这当铺的旧账又干我甚事?”

    薛蝌笑道:“哥哥真是贵人健忘,当日你派了薛贵千里迢迢跑回来到恒舒典支银子,可忘了么?”薛蟠一听此言,立刻红了脸蔫头耷拉脑袋。众人再三盘问,他才支支吾吾说出来。

    原来当日薛蟠去南边经商的时候,到了扬州,把北边的货一卖,转身就大赚了一笔,出师得胜,喜得他赶紧写信给家里报喜。不料他乐极生悲,跑去豪赌,输了大半。因为怕没脸回来,就派了家人薛贵拿了他的手书来恒舒典支银子,那时恒舒典尚未交待给薛蝌,总管薛进财还是薛贵的大伯,薛蟠派薛贵来恒舒典支银子,一来是为了薛贵人熟,二来也因恒舒典是大当铺,现钱很多,支取容易。三来还有个缘故,薛家的当物要卖时,估衣是封封儿、讲盘和拉大车的法子,首饰是到各家金珠店去封售,这些每年多次不论,只有那些珠宝字画古董类是在每年二月中一并拆包分件后,送往琉璃厂的古玩铺、青山居的玉器行等处定期封售三天。但银子统一入库要等到月末,所以每年二月下旬,正是当铺里现钱最多的时候,这个时节,薛家的当铺比银号还阔。所以薛蟠特意叫薛贵去当铺取银子。薛总管见了薛蟠手书,哪敢怠慢,立时就叫了管钱的去取。不料那薛贵路上遇了响马,盘缠被抢了,一路投亲靠友回到京中。因来得晚,银子已入库了好些,下剩的比预期少了不少,且回程的盘缠零花也没了,又不敢回家来取。那薛贵刚好看见莺儿才送来的赎金,只道是自家人拆借还来的钱,就顺手一并拿作盘缠用,只说记在大爷账上。那正账也不敢驳,只得改了账。后来这笔钱薛蟠终究没还,薛蝌后来接管查账时也发现了,只好入了杂费。

    婆婆听了便恨道:“不长进的下流种子,薛家的规矩,不许坐支,防着有人浑水摸鱼拐骗公中的银子。偏你自幼就有这不守规矩的毛病,哪里缺了花销,就不拘家里哪个铺子淘澄了银子来使。早先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你自己也立誓要改的,谁知这回又犯!”

    薛蟠哭丧了脸道:“儿子知道错了,何况也是旧年的事情了。这都怪我太抢阳好胜,总想给您老争点脸面,赚了买卖钱,又想去赌场试试手气,谁想又输了呢?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使的这个老办法。”

    婆婆道:“哼,既是老办法,你怎么不就近去金陵老家的铺子里要钱呢?”

    薛蟠道:“老家的伙计们都是您老知会过的,哪个敢给我钱呢?何况老家几处买卖都大不如前,不过勉力支撑罢了。要说能立时拿出几千两现银的,还得是京中的买卖。”

    宝钗笑道:“妈听听,成日家咱们说哥哥缺心眼儿,竟是错看了他了。就此事看来,哥哥竟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婆婆摇头道:“这件事,你和蝌儿只怕也是早知情的吧?只瞒了我一个人。”薛蝌微笑不语。

    宝钗笑道:“哥哥派人支钱的事我是知道的,只没想到连我付的赎金也拿了去,二弟想来也早看出来了,只是不便再跟我们提罢了。嫂子若能再把杂费和借贷的账目仔细看看,也就明白了,只是嫂子性急,嫉恶如仇的,又等不得改日细问正账和二弟,才把哥哥这旧事又捅到母亲这里。这也原非大事,哥哥是一时糊涂耍钱,后来也知错了。我也跟二弟说明了此事,哥哥以后也确实不曾再犯,连钱也不大耍了。”

    薛蟠笑着对母亲竖起右手大拇指道:“这是去年生日时,妹子送我的翡翠搬指儿,说是用这搬指管着我,免得我右手再耍钱去。呵呵,打那以后,我还真没再赌过。”

    婆婆点点头,又看看我,笑道:“难为你,才入门儿的人能看出这笔账来。”薛蟠涎着脸笑道:“都是儿子教得好。现在连媳妇都懂了当铺买卖了,我更不敢去乱支钱了。再说这恒舒典的字号取得也不好,恒舒,岂不是逢赌必输么?”大家轰然一笑,我只恨没个地缝钻进去,原本以为寻来个巧宗好找宝钗的晦气,不料却是自己男人没脸不长进。我呆了半日方道:“只是,那帮账的惹我生气,被我撤了。”

    薛蟠惊道:“那位赵先生可是二弟好不容易请来的呢,为的是正账老了,三天两头的病,这帮账的甚是能干,当铺买卖又熟,马上就要升正账的,只是脾气大,得罪不得。如今要想再找这么个人可就难了。我早嘱咐了你,让你去不过是学着玩玩,谁让你真管事呢?你既不懂行又指手画脚做什么,没的耽误了买卖。”

    我恨得正要发作,薛蝌却道:“不妨事,嫂子也是为了薛家,那帮账的赵先生不过恃才傲物讲究面子罢了,我已许了他双倍的月钱,下月就升正账了。明儿再请他顿酒,也就是了。”

    说毕,一家人又一处喝茶说笑了一回,继而又说起预备宝琴出嫁的事,个个喜气洋洋。我在其中尴尬无比,只得推说头疼,赶紧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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