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琳是在医院门口碰见赵阳的。那时她跟丈夫分居已有两年。
这天下着雨,她在单位,突然胃病犯了,疼痛难忍,就去了附近的医院。她拿了药,刚想走,胳膊就被一个人拽住了。
她回头,两人目光相遇,都认出了彼此。
我就知道是你,真巧。赵阳一挑眉,笑着说。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一直在北京吗?她问,五年不见,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我来出差啊。昨晚跟客户吃饭,喝多了,胃有些不舒服。他说。
她这时才察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一只手还在捂着肚子。
那你赶紧去看看吧。她说,需要我带你去吗?
不用了,你还得上班吧,咱俩加个微信,我晚点联系你。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扫了他的微信码。
加上,她发现他的微信头像还是龙猫。内心不觉一震。
她的头像也还是龙猫。
2.
徐琳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准备下班。拿起手机,她看到赵阳的微信:下班了一起吃个饭吧。
他发了位置,在青梅酒馆。
她出了公司,雨还没停,马路边有个小水洼,映出她心烦意乱的身影。
虽然已跟丈夫分居,她除了偶尔见孩子,跟他再也没有联系。但毕竟还没有离婚。
这算不算是出轨呢?
赵阳可不仅仅是她的大学同学,更是跟她一起走过七年青春的恋人。
她的心里也一直没有放下他。
不远处一辆出租车在冲她按喇叭,她顾不上多想就急忙招了手。
只是一起吃顿饭,叙叙旧。她安慰自己,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出租车还没到,一辆车冲她飞奔而来,溅起了水洼的水,她的裙子立刻飞上一片泥点。
她看看脏了的裙子,突然有些恍惚。
那时,他们刚毕业,租住在城中村。楼门前也有这样一个水洼,常年积水,发出阵阵腥臭。有次她走过那里,也被经过的车溅了一身泥水。
赵阳在一旁哈哈大笑,顺手按下了相机的快门。
你看你的表情,多有意思。他给她看相机里狼狈的自己。
她皱皱眉,说,这有啥好拍的,我们要努力赚钱,以后一定不要住在这样脏乱的地方。
赵阳一边低头摆弄着他的相机,一边敷衍着“嗯”了一声。
3.
徐琳坐上出租车,前面的马路已经挤成了一锅粥,车迟迟不动。
她干脆拿起手机,随意看着,然后翻到了他的朋友圈。
里面非常干净,全部都是他在世界各地拍的照片,有风景,有动物,有人。
唯独没有他生活的痕迹。
这么多年,她也只听说了他一星半点的消息,比如,他结婚了,比如,他去了北京。
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婚姻幸福吗,理想实现了吗?她通通不知道。
毕竟,当初分手的时候,她说过,她此生都不要再见到他。
然而命运兜兜转转,竟让他们再次相遇。
她想起他们当年的分手。
那个春节前,她已无力抵抗家里频繁的催婚,而他还拿着相机四处游荡,沉醉在各种美景当中。
她蜷缩在滴水成冰的出租屋里,对他说,我想过体面一点的生活,不想一直这样居无定所,不想我们的房子里连暖气都没有。
他没理她,摆弄着手机的相机说,你看看这些照片,多美。你没去真可惜。
她一把把相机夺了过去,扔在床上,说,别整天只活在你那该死的相片里行吗?看看眼前,我们毕业好几年了,不能只靠着我自己挣钱。
我不是也有稿费吗?他支吾着回答。
你那点稿费连自己都养活不起,怎么养活我们这个家?你说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结婚?你老这样我过年都没法回家。
你就不能先找个正经工作,以后再拍吗?
他低下头,说,那就不结呗。
不结?那我们在一起的七年算什么?室友?炮友?
你别说的这么难听嘛,我们只要相爱不就够了吗?
不够,不够,她变得有些歇斯底里,我想要结婚,我想要过世俗的生活。而不是住在这冻死狗的破房子里,不是整天在地铁上被挤成肉饼,不是整天跟我妈说,快了,快了。马上就定下来了。
他也急了,说,你不是说最讨厌世俗生活了吗?你不是说以后要隐居山中,过着春水煎茶,松花酿酒的生活嘛?
那只是幻想,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我们能整天靠着喝山风过日子吗?隐居难道不需要钱?
他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跟你说实话,我从来没想过结婚。
这句话像是一记闷棍,劈在了她的头上,把她打蒙了。
没想到,七年的相知相恋,他竟然从来没想过跟她结婚。
她所有关于婚礼,关于房子装修,关于孩子名字的设想,原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的眼泪大颗落下,她说,那,我们分手吧。
他说,好。然后头也没回,走了。
4.
出租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透过车窗,看到窗外熟悉的景物一一闪现在她眼前。他们一起吃过烧烤的小摊,一起躲过雨的菜市场,还有一起上过的大学。
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她长叹了一口气。
司机听到了,以为她嫌他开的慢,急忙说,这个时间点正赶上下班,孩子放学。这不又下雨。所以堵了点儿。
她说,没事儿。
司机问她,你这是着急去接孩子嘛?
她赶忙说,不是,孩子有老人接。
那你真有福,我跟我媳妇儿家的老人都指望不上,俩孩子全是我们自己照看大的,上下学也是我们接送……
她听到“你真有福”这句话的时候感觉心被刺了一下。
她算什么有福呢?虽然嫁给了一个本地人,虽然公婆都是当地国企的领导,虽然他家的房子有好几套……
但是没人知道她表面的风光之下是暗不见底的深渊。
她跟丈夫严明算是相亲认识的。那时的她刚跟赵阳分手,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刻。
上司见她郁郁寡欢,就说要把自己邻居的儿子介绍给她。
她见到严明的第一面,只觉得他正派,安静,稳重。
是很适合结婚的人。
加之那时家里已是闹得鸡飞狗跳,同事也拈酸吃醋,觉得他们那样的家庭,绝不会看上她这个外地18线小县城的丫头。
她们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这大大的刺激了她。抛却出身,我差在哪儿?
所以,在严明提出结婚的时候,她没有半点犹豫。
尽管那时他们才认识不足三个月,见面也不超过十次。
婚礼,他家没让她的父母露面,说这是他们这儿的规矩。
她有些不快,望向旁边的严明,严明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她的父母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赶来,也没有计较,只是欢天喜地地把她送上车,说,孩子,好好过。
5.
婚后,公婆要求跟他们同住。她不愿意。严明说,先这样吧,以后再说。然后,没有了以后。
婚后,她发现丈夫的话更少了。他就像是一台设定好的机器,除了必要的话以外,一句废话也没有。
她有时跟他叽里呱啦说起半天,他也只从喉咙里发送出一个“嗯”字。
公公的话也很少,但一口唾沫一个钉,谁都不能违背他。
她的婚假还没休完,公公就擅自给她换了新的工作。
去集团下属的分公司做行政。
她又惊又气,凭什么不跟她商量一下就随便让她换工作,她是一只提线木偶吗?
她刚说出“不用了”三个字,公公就缓缓开口了,他说,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你就去上班。
他的语气不容辩驳。
他的样子让她想起古代凛然不可冒犯的皇帝。
她只好用求助的眼神望向严明。
严明低着头,把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夹到嘴里,吃的细致专心,好像世间的一切都跟他无关。
她强忍着心头翻滚的怒火吃完了那顿饭。
回到房间,她说,你爸妈也太过分了吧?凭什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给我换工作,问过我的意见没?
他说,他们也是为了你好。
这一句话就把她噎个半死。
不管在何时何地,“为了你好”这句话具有万能的杀伤力。你没理由再辩驳,因为你一张嘴就会被扣上“不知好歹”,“是个白眼狼”的帽子。
她只能把这当做他们的好意,屈服了。却在不擅长的行政岗位上做的手忙脚乱,毫无章法。
她从同事的目光里读出了鄙夷和嘲笑:你就是个草包,废物,要不是走后门,你这样的能进得来?
她的心口像是堵了一块石头。
婆婆呢?她不会参与她工作上的事,但是生活琐事上,她十分苛刻。她刷碗婆婆会嫌她洗洁精放多了,她做饭婆婆会说太淡了。就算是去超市买东西她抢着付钱,也会因为忘记了要小票而被婆婆指责。
这样的生活让她感到窒息。她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甚至刻意讨好并没有换来这家人对她的尊重和爱怜。
严明更是冷漠得像一个谜。不管她处在什么境地,他从来不会开口为她说一句话。
她怀孕以后,他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搬出了主卧,住进了次卧。
再然后,她再见到他,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下班,回到家,吃饭,洗澡,然后走向卧室,缓缓关上门。
除非上厕所,否则直到天亮,他都不会再出那扇门。
那扇门里仿佛才是他的世界。
她有时候甚至想一下子冲过去踹烂那扇门,然后问问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如果不爱她,当初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她每次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
她真的爱他吗?她跟他结婚是因为爱吗?
一想到这儿,她整个人就像是被扎破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6.
生了孩子以后,她终于明白,她这个妻子并不是妻子,她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保姆,一个说出去会让世俗认同接纳的身份。
意识到这一点,她提出了离婚。
然后她的世界炸锅了。
公婆怒目而向,丈夫闷声不吭,父母哭天抢地,朋友轮番劝阻。
你是不是疯了,你要是离了,还去哪儿找这样条件的家庭?
他又没犯什么十恶不赦的错。时间长了,夫妻不都是这样的嘛?哪有那么多废话可说。
人不能光想着自己,你也得想想孩子,孩子以后缺爹少娘,你不心疼?
再过几年孩子大了,你就熬出来了,他们还能跟你住一辈子?
那些话像是蜘蛛网一样纷纷扰扰缠住了她,让她无力挣脱。
她感觉喘不过气来了,只能奋力大喊,走开,走开。
她一下惊醒了。原来刚才睡着了。
前面的司机回过头来说,妹子,到地方了。你扫微信还是支付宝?
她慌忙拿手机付了钱,然后仓皇下了车。
她站在饭店门口等赵阳。一阵冷风把她吹醒了。
这场婚姻虽然最终以两人分居收场,但她失去了一切:工作,孩子,以及迟迟无法解脱的心结。
7.
她抬头,看见赵阳在马路对面冲她招手。
她认出来他手里拿着的盒子是张记食铺的。
没想到,他还记得她喜欢吃他家的栗子酥。
他跑过来,把盒子递给她,说,没想到张记的点心这么火了。以前刚开业的时候人少的可怜,我还怕它会开不下去呢。
她笑着接过,说,谢谢你。
他顿了顿,又说,那里的老板娘还问起你呢,说好久都没见你了。
她的心里不知有什么东西翻上来,她想起最后那次她跟老板娘聊天,她说,等我结婚的时候,我要把你这里所有的糕点都订一遍。
老板娘哈哈笑,说,好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我还不知道我这个小店能不能撑到那时候呢。
没想到老板娘的店撑下来了,还火了。可他俩的爱情连那个冬天都没撑过去。
赵阳见她没说话,有些尴尬,便碰了碰她的胳膊,说,进去吧,我订好位子了。
8.
她拿起一块栗子酥,看了看,说,比以前小了呢。
他笑笑,说,现在什么东西都涨价,不可能再跟以前一样了。
她心有戚戚,问起他的近况。
他不自然地笑笑,说,我离婚了。
她并未有太多讶异,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一只拴不住的鸟,是不可能被婚姻束缚的。
你好吗?他问。
挺好的。她答。
然后是可怕的沉默,两人都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只好不约而同举起了手里的酒杯。
就喝一点。她说,咱俩胃都不好。
好。他说。
酒精或许起了作用,两人都很快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起跟朋友一起做电商,一起做了女性购物网站,一起承包了一座山做有机农产品。
他则把电脑拿出来打开,说,我给你看看我拍的东西。
他坐到了她旁边,开始滔滔不绝。
这张是在南非拍的。
这张是在贵州,这个女孩的眼睛很像你。
这张是在法国的一个小镇拍的,去年还获了奖。
她望向他的脸。他还是那么英俊,棱角分明。眼睛亮亮的,里面有星星。
真好,那是一个人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时才会有的眼神。
也是她曾迷恋了七年的眼神。
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说,这里的夕阳特别美,等以后我带你去看。
她的身体僵住了,没有回答。
他看了她一眼,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说,真好,能一直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喝了一口酒,有些无奈地笑,也不是,我也干了很久自己不喜欢的事。
他讲起自己最穷的时候兜里只有5毛钱,讲起他在潮湿的地下室一住两年。讲起几次创业失败,被讨债人追得满街跑。
好在老天厚待,几经沉浮,他在北京已经站住了脚,再也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
她默默听着,大口大口地灌酒。
原来两人都曾有过人生的至暗时刻。
他说着说着突然转了话题,说,那时是我太幼稚,太自私。对不起。
店里静静放着歌,她隐约听到:“谁都不要说抱歉,何来亏欠,我敢给就敢心碎……”
她突然有些想哭。
9.
两人喝得酩酊大醉,踉踉跄跄的走在回酒店的路上,夜色如薄雾轻轻覆在两人的身上。
走到一个垃圾桶前,她忍不住哗哗吐起来。
吐完,她还没站稳,他忽然说,徐琳,你别,别动,我给你拍张照片,你现在,这样,特别美。
她擦了擦嘴,笑了,说,赵阳你喝多了吧,我都醉成什么鬼样了还美。
赵阳没有回答,只是一把抱住了她。
她一惊,酒醒了大半,她说,赵阳,你干什么?
赵阳把头埋进她的脖子里,说,徐琳,我真的很想你。
她感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
她说,你醉了。
开了门,在黑暗中,他捉住她的唇。
两人在氤氲的灯光下交缠。似两条饥渴的蛇。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缠绵。
他就像是被棍子捅了一下的青蛙,一下子从她身上弹开了。
是谁?他惊恐地望着她。
我去看看。她见他的脸有些发白,说道。
她起身披上衣服,去开门。
还没走到玄关,她看到他已经像是受惊的麻雀一样飞进了卫生间。
这一刻,她所有的幻想,热情,期盼和爱,全都熄灭了。
她开门,是酒店的工作人员,他说有客人反映房间里总是跳闸,所以上来看看。顺便检查一下别的房间有没有这样的情况。
他检查完走了以后,她来到卫生间门口,一边说,出来吧,一边去拧卫生间的门把手。
她发现门从里面锁死了。
她感觉有些悲凉,又有些可笑。
她是怕万一来人是她的丈夫,会把他打死吗?
如果真的是她的丈夫来了,他打算一直躲在里面,让她一个人迎接暴风骤雨吗?
他开门,有些尴尬,她看到他扣得错乱的衬衫,以及敞开的裤子拉链,笑了。
她整理好衣服,说,我该回去了。家人还在等我。
10.
又下雨了。她坐在出租车上,看雨水顺着车窗流下来,流到她的心里。
前一秒他还在对她说,如果还能在一起,我一定会好好爱你。
真他妈讽刺。她关了机。
清晨5点她打开手机,发现他打了20多个电话。
她把手机扔到了一边。不想再理他。
电话再次响起,还是他。
她接起,他说,对不起,徐琳,昨晚我喝多了,真的喝多了。有些事情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你好像生气了,对不起。
然后呢?说重点。
我今天下午的飞机,临走之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
求你了,求你了。就这一次。他在电话里不断恳求,算是我的小小弥补吧。
她说,好。
11.
清晨山中的空气还带着潮湿的泥土和飞鸟的味道。
她跟在他后面,望着苍茫青山。往日熟悉的情景今天显得格外可爱。
出门前,她收到了丈夫的短信:明天去办离婚手续吧,别告诉我爸妈。
他指着半山腰上的几排木屋,说,你看那排木屋,掩映在山间绿树中,真漂亮。
我头一次看见这里的时候,就一下子想起了你。
你看他的设计跟你以前说的一模一样。我真想去找找这座木屋的主人。你们一定能谈得来。
她笑笑说,那你找到了吗?
他说,还没来得及。
她挑眉,笑着问,如果找到了,你会把它买下来,送给我吗?
他迟疑了,想说什么,最终只讪讪地笑了一下。
这时他看到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女孩和一只狗冲着他俩的方向跑过来。
他听到那女孩喊,琳姐姐,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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