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读书缘 文/津沽怪客
我平生读的第一本书是《三字经》。
也许读者会纳闷,像我这种生于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贫下中农子弟,怎么会读封建皇朝时代的私塾里给学童开蒙的书呢?说来也很有意思:起因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小老头儿。
那是在我六岁那年,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从城市到农村到处是大字报,到处开批斗会,到处是战战兢兢、食不果腹的人们。
一个初秋的早晨,我起来正要出门去玩儿,就看到每天在我家大门口外排队等着早请示、晚汇报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中多了一干巴小老头儿,我颇觉好奇,就多看了两眼。
噢!顺便说明一下,当年我父亲是大队革委会的头头儿,我们村所有的地主、富农等坏分子都要在每天早晨出工前向我父亲请示汇报思想。识字的就写个条子,写上认真改造、接受贫下中农批评教育、好好做人什么的。不识字的就当着我父亲面背上一段毛主席语录,表个决心之类的。我父亲就例行公事地看看、听听,就打发他们去出工了。秋天,是一年中最忙碌的季节。贫下中农都在地里忙碌着,接受改造的坏分子们更是疲于奔命。
因为我见惯了那些早汇报的人,都是无精打采的,不稀奇了。而这个小老头就颇古怪,他穿着沾满污渍的兰布长衫,在一排穿背心、大裤衩子的老少男人的队伍中显很是扎眼。戴个只有一个镜片的眼镜,颏下是一绺明显被烧过的花白胡子,颧骨上还有一小块乌青,样子颇觉可笑。只见他一手扶着拐棍儿一手拈着一张纸,在队伍最后一个站着,双腿不停地哆嗦着,双眼倒是炯炯有神,气哼哼的倔脾气样子。我的小心灵突发慈悲,看他是这些人中最年老的又十分瘦弱,就回屋拿了一个方凳放在老人身后,冲他笑了笑。这小老头儿抬头看了眼队伍前面正在接受汇报的父亲,也冲我笑笑,说了声"谢谢",便坐下了。
可这声"谢谢"却令我头有些受宠若惊。说实在的,那时我接触的人里,极少有说"谢谢"的,还别说语气还这么诚恳的。我心里甜甜的,极是受用。那个年代我们村识字人不多,那些长辈在接受我的"孝心"后一般都是摸摸我的头说声"好小子";小伙伴们在收到我的"好处"时,就说声"你真好""够朋友",可"谢谢"则是个文明词,档次很高的样子,仿佛只有够档次的人才能接受。
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大号叫徐绍杰,生于二十年代。在解放前是我们市里一家大商号的大少爷,光私塾就念了八年,后来还念了洋学堂,有好大一份家业,学问大着哩。可惜文革中成了被专政地对象,产业一律充公,还数次被抄家。父母相继亡故,妻儿也和他划清了界限,再不来往。这年不知怎么又得罪了当地的造反派头头儿,雪上加霜,就被糊里糊涂地下放到我们村劳动改造啦!头天下午一到了我们村报到后,队长刚按排完了住处,还没等到天黑,就被红卫兵小将们拉去大场开了个例行批斗会。
因为见他身形瘦小一脸病容,估计也干不了啥农活儿,我父亲就嘱咐小队长,按排他白天看荘稼地,就是防止人偷或动物祸害荘稼。那个年头打下的粮食要先交公粮,剩下的粮食分到每家每户大多不够吃。那时常有饥饿的老人或半大孩子趁青、壮和妇女们都出工去干农活儿,就去没人劳作的地里偷些玉米棒子、土豆子之类的回家吃,而晚上则有民兵联防巡逻,背着冲锋枪的,很少有人敢在晚上冒着生命危险去偷,那枪可是真的。
出于好奇,我就常去找老人聊天。那时因为我兄弟姊妹多,我又未到学龄,一般吃完早饭就出门疯玩儿,只要到饭点儿回家,平时家大人是不管我去哪儿玩的,不像现在的孩子,都圣宝蛋似的保护着,怕受伤怕被骗怕学坏…唉!
大约是感念我每天早晨给他搬凳子坐的恩德吧,在我陪着老人边围着几块玉米地、高粱地散步似的巡查边听他讲各种故事。老人会讲许多故事,从二十四孝到司马光砸缸,从孔融让梨到牛角挂书,从鹬蚌相争到闻鸡起舞等等,我听的津津有味。我听故事听上了瘾,每天有大半时间是和徐老先生泡在一起的。老人对我脾气很好,每次见到我都笑呵呵的。一口津味儿普通话比我们村的海下腔好听多了;讲的故事每天都不重样,不像我妈就会讲老鼠招亲、王二小栓娃娃、鞭打芦花之类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一天老先生很高兴的对我说:"你每天光听我讲多没劲呀?这样我教你背书吧!"说完用很期待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怕我扭头跑了似的。"啥叫背书呀?″我搔搔头,不解地问。"就是我念几句你跟着我念几句,直到这几句你背下来记住了我再念新的句子。"背这个好玩吗?"我继续问,"好玩,好玩极了!"老人摸了摸自已剃光了的下巴,抬头望了眼远方,语气颇肯定的说。"好吧!"我眨眨眼,颇为期待地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老人一改平常讲故事的腔调,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我紧跟着的吟诵起来,也双手往后一背摇头晃脑吐字清楚。这令徐老先生很是诧异,愣怔了半晌,一把把我抱起来捡到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想来,其实并非我有多聪明,而是古人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之类的蒙学课本设计的朗朗上囗、平仄和谐,更易于孩童朗读和背诵!就这样我跟着徐老师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把《三字经》背的张嘴就来、烂熟于心。
随着秋风劲吹,玉米、高粱等作物逐渐趋于成熟了。这天我们师徒坐在草垛底下的阳面背风处一起吃完我妈烙的饼子后,徐老师笑咪咪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片旧报纸,在报纸的天头空白处赫然是十二个娟秀的小楷字。徐老师绕有兴趣的拿起身边一截小树枝在地上写了个"人″字,意味深长的说:这个字念"人",你也写写看。边说边把那截树枝递给我。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我不知道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何以发出这样的感慨。大概是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吧,还不如仅识得自己姓名的贩夫走卒自在快乐!而年方六岁的我还不知忧愁为何物,因为我每天都能吃饱,还能跟徐老师读书识字,听故事,自然是快乐的。
每天晚饭后,父亲都考我当天跟徐老师学的字,我就用铅笔把新学到的字工工整整地写在妈妈钉的小本子上,爸看了也跟着读几遍,很用心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仅有小学二年级文化水平的父亲,指着我刚写下的字,搔了搔头,忸怩着说:这几个字怎么读啊?我心中莫名的高兴起来!
地里的荘稼收获了,都堆到了打谷场里,徐老师的工作改为看打谷场,一是防止偷盗,二是怕人多手杂把放错了地方,由徐老师统筹安排。东地的玉米放场南边高处平码,南排河的高粱放西边堆齐,河滩地的豆子要摊开晒东边,脱谷机的皮带打滑了,电线杆垂下来与脱谷机相连的电线有一块破皮了等等都由徐老师负责,他一下子忙碌起来,也就没时间教我读书了。
忙秋是农家人一年最忙碌的时候。只有我们这些小孩子可以玩耍。我因习惯了读书,一下子失去了老师,心里空落落地。
我爸不让我晚上去老师住的知青点去请教,一是怕打扰老师休息,二来人多眼杂怕人传闲话影响老师改造。我爸说等忙完这几天就好了。
果然,忙完秋后,徐老师被按排到四小队牲口棚喂马,连着牲口棚的是间小屋子,有床、有桌还有炉子。这里成了我的学习天堂。用了一秋一冬的时间我不但会默写《三字经》,还明白了《三字经》讲的是啥意思,徐老师很是欣慰。
春节到了。在我父亲的极力邀请下,徐老师欣然到我家吃年夜饭。吃罢饭闲话几句后,徐老师从怀里掏出个四方的兰布小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徐老师手抄的三本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他把这三本书郑重地放在父亲手上,语重心长地说:中国的传统不能丢啊!
在我把《百家姓》学了一半的时候,有一天市里来了辆吉普车开到了我们村里,直接就把徐老师押上车开走了。等我父亲听了信赶到牲口棚的时候,仅看到一页盖着市某造反派司令部大红印章的纸,说是发现徐绍杰与外国人勾结的证据,怀疑其是反革命,要隔离审查云云。
徐老师一下子从我的生命中消失了,一去杳无音信。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后来我长大了,曾顺着那页纸上的信息去追查过,说是徐老师被抓回市里后不久就在一次批斗中意外摔下台死了。
前几天我收拾书柜,无意间翻到了徐老师手抄的那三本书。页面己经枯黄,字体依然娟秀。我呆坐在地板上,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伤痛过后,我决定写篇文章,纪念我生命中的第一位老师,愿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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