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以第一人称写我的舅舅,为了直观贴切,我也用第一人称写文中的舅舅,虽然我的舅舅还健在,并且有趣得多,但故事的方便之处就在于此。故事是一个万能的护身符,我写的都是故事,就像作者拿到的历史学家和哲学家牌照一样,这也是万能的护身符,因为他可以说他写的都是历史,都是哲学。
我的舅舅是个作家,但是他生前一部作品都没发表过。我的舅舅患有心脏病,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到农村插队患上的,这也是他裤子膝盖上老是鼓着大包的原因,如果束紧裤带他就会喘不过气来。因为这个缘故,他看上去很邋遢。他走在山上的林荫道上,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叼在嘴上。这时候,路上没有人,只有一位穿蓝色大褂的男人在扫地。后者的视线好像一直在盯着地上,其实不然。众所周知,那个公园的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山上一级防火区,禁止吸烟,违者罚款x元。这个x是个变数,随时间增长,据我推测,它是按几何级数增长的。那位蓝衣服朋友看到我舅舅掏烟就心中窃喜,我舅舅叼着烟,又掏出一个打火机。这使扫地工的情绪达到极点。但是他打了一下,没有打出火,就把火机放回口袋,把香烟放回烟盒,往山下走去,而那位蓝色朋友则跟在他的身后。后者想到,他的火机可能出故障了,就想上去借给他一盒火柴,让他点着香烟,然后把他捉住,罚他钱,但是这样做稍嫌冒昧。我舅舅在下山的路上又掏了好几次烟,但是都没打着火。最后他就走出公园,坐上公共汽车,回家了。那位蓝朋友在公园门口顿了顿笤帚,骂他是神经病,他也没有听到。据我所知,我的舅舅不是神经病,但是他的火机里没有火石,也没有丙烷气。他有很多火机,都是这样,这是因为他患有心脏病,不敢抽烟,所以把烟叼在嘴上,虚打一下火,就算抽过了。
我的舅舅死于一次电梯事故,从十四楼,一下子就被压扁了。我舅舅的手稿是使用墨水写在纸上的,每个字像大写的F一样清楚。开头他写简体字,后来变成了繁体字,而且一笔都不省。假如一个字有多种变体,他必然写最繁复的那种。生前也有出版商要出版他的作品,但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后来还说:假如不加发劳务费,这活他们就不接。我给他校稿,真想杀了他,假如他没被电梯砸扁,我一定说到做到。因为这个缘故,我舅舅生前没有出版过一本书。
有关我舅舅的感情,需要提到小姚阿姨。小姚阿姨是我的老师,三十岁刚出头,离了婚,人长得非常漂亮。不知为什么,她竟然看上了我舅舅这个痨病鬼——可能是看上了他的身块吧。我舅舅心脏好时,可以把一副新扑克一撕两半,比刀切的都整齐。但那时他什么都撕不开,除此之外,他的嘴唇是乌紫的,这说明他全身上下流的是有气无力的静脉血。在饭桌上他总是一身不吭,早早地吃完了,说一声:大家慢慢吃。就走了。小姚阿姨对我妈妈说道:你弟弟很有意思。我马上加一句:他有心脏病。我妈妈说:过段时间他准备去手术。小姚阿姨说:他一点不像有病的人,要是有机会,想和他聊聊。我说:他没工作,是个无业游民。小姚阿姨说:小鬼,乱插嘴,你该不会是嫉妒吧。我妈就笑起来。我就离开了饭桌。后来听见她们嘀咕,我妈说:我弟弟恐怕现在不行。小姚阿姨说:我对那事也不是太感兴趣。我妈就说:这件事你要多考虑。我就冲进去说:对!要多多考虑,最好别理他。小姚阿姨就说:这小子!真的爱上我了!我说:可不是嘛!我妈就说:滚蛋!别在这里耍贫嘴。我走开了。如你所见,我喜欢小姚阿姨。小时候我觉得和小姚阿姨调情很过瘾(现在看来叫作调戏更准确);这是因为和女同学约会很不过瘾,那些人专会说傻话,什么“上课要专心听讲”,“互相帮助共同进步”之类,听了让人头大如斗,万念俱灰。我相信,笼养的母猪见了种猪,如果说道“咱们好好干,让饲养员大叔看了高兴”,后者也会觉得她太过正经,提不起兴致来;除此之外,我们毕竟还是人,要改进的地方还有很多。
小姚阿姨和我舅舅谈恋爱,我总要设法偷听。这件事并不难办,他家的后窗户对着我家的院子,我在院中间搭起一个帐篷。我家有台旧音响。小姚阿姨不在家时,我撬开她的后窗户进去,把无线话筒按在她的沙发里面,这样我就可以在帐篷里通过调频收听他们说话。我听到过小姚阿姨让我舅舅讲讲他自己的事,他就说:我这一生都在等待。小姚阿姨很兴奋地说:是吗?等待谁?我舅舅沉默了一会说:等待研究数学,等待发表小说。小姚阿姨拉长了声音说:是吗?然后呢?我舅舅说:我现在还在等待。小姚阿姨说:哦。那你就等待着吧。说完她就踢踢踏踏地走出去了。这件事说明了我舅舅只关心他自己,还说明了女人喜欢被等待。后来我窃听的事被发现了,我就告诉小姚阿姨:我一直在等待你。她听了说:呸!什么一直等待,你才几岁?后来,小姚阿姨就和我舅舅结婚了,事情来得突然,那天我仿佛感受到了失恋的痛苦,但是没人来安慰我。没人把我当一回事,想要有人拿我当回事,就得等待。
那天晚上他两回到家里,往双人床上一躺,小姚阿姨把脚伸到我舅舅的肚子上,他肚子不经压,所以用一只手的虎口把那只脚托起来。小姚阿姨把另一只脚也伸到了我舅舅的肚子上,我舅舅另一只手把她的脚托了起来,人在腿乏的时候,把脚垫高是很舒服的。小姚阿姨感觉到很舒服,就睡着了。而我舅舅没睡着。我从窗户外边往里偷看,觉得这景象实在怪诞;而且我认为,当时我舅舅对螃蟹、蜘蛛、章鱼等动物一定会心生仰慕,假如他真的有那么多肢体,腾出两只手来托住小姚阿姨的脚一定很方便。而小姚阿姨一觉醒来,看到新婚的丈夫变成了大蜘蛛,又一定会被吓得尖声大叫。我觉得自己的想象很有趣,就把失恋的痛苦忘掉了。
我说过,我舅舅很年轻时就得了心脏病,医生对他说:你不能上楼梯,不能呛水,不能抽烟喝酒······总之,有很多不能;其中当然包括不能做爱。但是大夫还说:只要你不想活了,想干什么都可以。我舅舅一直都很想活,所以假如哪天回家时看到电梯停了电,就在楼下等着。因为这个缘故,他就死在了坠落的楼梯里。也因为这个缘故,新婚之夜他对小姚阿姨说:睡吧。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看到小姚阿姨在他怀里,当时她有一对纯天然、形状美好的乳房,身体的其他部分也相当美好。我舅舅看了以后,马上就变了主意,不想活了。
现在可以说一下我舅舅的等待是什么意思了。他在等待一件使他心脏为之跳动的事情或人出现,而他的心脏却是个多灾多难的器官,先是受到了风湿症的侵袭,然后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牺牲品,所以衰老的很快。所谓心脏跳动,实际上是创造力的象征。这是生命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生命非常短暂。有的人活到了三十岁,有的人活到了四十岁。有的人根本就没活过。我们知道,海明威在六十岁时感到自己丧失了创造力,就用猎枪把脑袋轰掉。川端康成在七十岁上发现自己没有了创造力,就叼上了煤气管。实际上,从丧失了创造力到自己察觉到,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位实际死掉的时间要早得多。
有关未来世界的拟题,可以这么来解释一下,提到未来,有些读者觉得这个体裁就应该为科幻小说,而提到过去,则应该为历史小说。事实上,这些故事既非对未来的展望,也非对历史的回顾。比之展望和回顾,他们更关注故事本身。就像作者本人来说:有些评论家从我写的小说中断言我有变性倾向,但是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于把自己阉掉。我认为把睾丸切掉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我有这样的倾向,自己应该知道才是。所以,自己拟什么题,选什么内容,也大可不必揪住外界不放,因为他们不了解你。
其实,未来等同于等待,有些人终其一生都在等待,等待着心脏跳动,等待着焕发第二春,或者就是简单地等待一个人,可是到回光返照那一刻,该来的始终没来。有关回光返照,大致上是这么一个情况——大脑:各单位报告目前情况。心:机能丧失99%。肝:机能丧失99%。肺:机能丧失99%。胃:机能丧失99%。脾:机能丧失99%。肾:机能丧失99%。大脑:外界援助已无法扭转局势,肾上腺素储备还有多少?肾上腺:肾上腺素储备仅余5%,且无法在制造。大脑:所有肾上腺素分配给神经系统及声带肌肉,准备给外界传达最后信息,其余单位做好停机准备,本指令不再重复······大脑:感谢各位几十年的精诚协作,再会······或许,在我本人看来,我父亲生命的终点就是这样,我最终还是回晚了一步。
写到最后,作者是一片意味深长的沉默,或许是感到未来无望,用沉默以代替。自我生命的终结还在遥远的以后,穿过了短暂的暴风雨,我也早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我还有创造力,我还在等待。未来才刚刚开始,无需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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