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1年,而立之年的钱起准备到京城参加进士考试。或许是前几次落第之故,他心理压力似乎较大,精神上有些紧张,头脑中想着的都是应试诗句。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天夜里,他正进入意识朦胧状态,隐约听到门外有人且行且诵,反复吟哦着两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突然间惊醒,推门出户细寻,月夜之下,却并不见有人。钱起虽觉奇怪,如梦似幻,但对那两句诗却很是喜欢,记得尤为清晰。
不久,他参加了由礼部主持的“省试”,试题是“湘灵鼓瑟”。按照当时的考试制度,临场所作之诗,称为“试帖诗”,形式上要求五言六韵,主题明确,格律森严,极不易写。有些早有名气水平极高的诗人遇到这种现场命题作文,也是十分刺手,甚至束手无策,当然也有少数人善于即兴发挥,写出经典的试帖诗来。之前,钱起已经数次科考落榜,说明他并不擅长现场赋诗。而这次,好像冥冥之中有上天相助,让他在梦幻中获得了两句绝妙好词,在考试中恰好用得上。这就像现代的考生高考时猜中了作文题,不仅能够节约时间,而且可以不假思索就破解文章主题,确定立意,且文辞考究。钱起正是幸运地偶得佳句,并巧妙地用于诗中,才顺利地通过了考试。
诗题“湘灵鼓瑟”源自《楚辞·远游》诗句“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其中讲述了一个凄美的传说:舜南征病逝后葬于苍梧,其妃因哀伤而投湘水自尽,成为湘水之神,常在江边鼓瑟,以表达哀切的思念之情。这个典故对于当时的士子们来说当然并不陌生,但要写出与众不同的思悟和意境极难。钱起却才思泉涌,援笔立就,很快一首秀丽诗篇便呈现在主考官面前:
善鼓云和瑟,尝闻帝子灵。
冯夷空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开篇用《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之意,写女神降于湘水之滨,忧伤地弹起云和之瑟,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河神冯夷随乐起舞,却并未真正体悟湘神之哀情,倒是楚国的屈子听了以后悲不能抑。那哀婉悲伤的瑟声让坚硬的金石为之凄然,清丽的妙音直上高远的苍穹。满含哀思的琴音终于感动了长眠于苍梧的舜帝之灵,他也对湘灵生起思慕哀怨之情,这时白芷吐出芬芳,香气与琴声融为一体,弥漫在山水之间,被水流于湘江两岸,被风飘于洞庭湖面,天地为之悲伤,草木为之动情。至此,在诗人的推波助澜之下,乐曲进入最高潮,情感进入至深处。淋漓尽致之后,诗人终于祭出他的杀手锏,以神授妙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结尾。虽然曲终神去,群峰默然,但留下空灵飘渺的景境却余味无穷,令人遐思。
这首《省试湘灵鼓瑟》惊艳了时人,盛行于后世。那场省试的主考官李暐读了此诗后击节赞叹,吟诵良久,激动地说:“是必有神助尔”,当即擢置高第。明学者王世懋在《艺圃撷余》中云:“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对钱起此诗可谓推崇备至。事实上,这首诗不仅为他赢得了进入仕途的入场券,也奠定了他在中唐的诗坛地位。
钱起生于开元盛世,吴兴人,字仲文,因曾做过考功郎中,又被称为钱考功。他自小勤勉苦读,不仅善诗,且长于书,书法家怀素和尚便是他的外甥。《唐才子传》说他“少聪敏,承乡曲之誉”。所以他踌躇满志,早早就参加科举考试,却屡次折羽。为此他写有《长安落第》以表落魄之心:
花繁柳暗九门深,对饮悲歌泪满襟。
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
而且他在准备科考的同时,也到处干谒权贵,希望得到推荐。他的《赠阙下裴舍人》便是一首请求援引的诗:
二月黄莺飞上林,春城紫禁晓阴阴。
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
阳和不散穷途恨,霄汉常悬捧日心。
献赋十年犹未遇,羞将白发对华簪。
诗中说到自己求仕十年,却一直未遇伯乐,心中遗恨,但入世之志始终未曾稍改。言语中委婉地向裴舍人提出荐举的恳求。但多年干谒求荐终究未果。好在凭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句被传为鬼谣的经典名句,钱起一举高中。并很快被授为秘书省校书郎。但好景不长,正当钱起要放手作为的时候,安史之乱爆发了。天下大乱,人命唯危,所有的人都受到了战争的冲击,诗人们也不例外。
盛唐那些诗人开始逐渐谢幕,李白、王昌龄、高适、王维、常建、崔颢、李颀、杜甫、岑参等一众著名诗人基本都在安史之乱前后不久相继辞世。诗坛交给了一批后来者,他们在大历年间正式走上了前台,其中优秀的一些诗人被合称为“大历十大才子”,钱起则是十大才子之冠,当然也有人认为卢纶是其执牛耳者。十大才子各有所专,皆有佳作传世。时人将钱起与郎士元并论,谓之“前有沈宋,后有钱郎”,但钱起并不买账,傲然称道:“郎士元安得与余并称也?”对被誉为才子的李端,钱起开始也是不以为然。一次,驸马郭暖邀宴文士雅集,唐人在燕集祖送时,习惯探题分韵赋诗,于众人中推一擅场者。李端之诗获得众人交口称赞,钱起认为李端只是恰好娴熟于诗题,算不得真本事,亲自当场命题,让李端即时赋诗,李端挥笔立就,钱起看后叹服。之前,刘相巡察江淮,诗人满座,钱起也常擅场。
安史之乱后,因为江山残破,人才凋零,大历诗人倒普遍在仕途上走得还算顺利,不像人才济济的盛唐,诗人们虽然诗名远扬,官场却常坎坷蹉跌。钱起虽经安史之乱,但官运一直不错,初为蓝田县尉,后任司勋员外郎、考功郎中、翰林学士等职。公元780年,钱起去世,终年59岁。
大历诗人,是盛唐到中唐诗风转变的承前启后者,他们的诗中尚保留了部分盛世的光华,但因被战争兵火和社会衰颓摧残了壮志,消减了豪情,诗中也明显带有伤感落寞的基调。所以明朝的胡应麟才会说:“降而钱刘,神情未远,气骨顿衰”。尽管没有盛唐诸贤诗中的天下志向,磅礴气势,从容心态,但总体上,大历诗人还是继承了盛唐诗歌之余绪,在很多方面体现了一个时代的诗歌风尚。特别是刘长卿、李益、钱起、卢纶等人,还是创作出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篇,成为永世流传的经典。他们在唐代诗坛上,亦为卓然大家。清纪昀曾在《四库全书总目》中曾给予中肯的评价并致以由衷的敬意:“大历以还,诗格初变,开、宝浑厚之气,渐远渐离。风调相高,稍趋浮响,十子实为之职志。起与士元,其称首也。然温秀蕴藉,不失风人之旨,前辈典型,犹有存焉。”
十大才子中,钱起辈分最高,名声最著。《全唐诗》共录诗五百三十一首,其中不少是他人诗作,已考出为其曾孙钱珝所作者就多达一百二十一首。钱起之诗诸体皆工,最长于五言,善于写景,诗风清丽。七绝亦含蓄蕴藉,颇有韵味。所有题材中山水田园诗成就最高。唐高仲武《中兴间气集》选大历诗人诗,将钱起放在首位,并评其诗曰:“员外诗,体格新奇,理致清赡。越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没后,员外称雄。芟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迥然独立,莫之与群。且如‘鸟道挂疏雨,人家残夕阳’,又,‘牛羊上山小,烟火隔云深’,又,‘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皆特出意表,标雅古今。”
因钱起与王维过从甚密,且诗风相近,王维有《辋川集》,钱起有《蓝田溪杂咏》,很多人将他视为王维的衣钵传人。当年钱起任蓝田尉时,王维就半隐于蓝田的辋川山庄,钱起经常到王维的别墅拜会,两人一起吟诗论诗,酬赠唱和。王维对钱起很是欣赏,“许以高格”。后来王维去世,钱起还专门写有《故王维右丞堂前芍药花开,凄然感怀》:
芍药花开出旧栏,春衫掩泪再来看。
主人不在花长在,更胜青松守岁寒。
诗中满是怀念和感伤,可以看出他们两人有着深厚的情谊。钱起受王维影响很大,耳濡目染之下,许多自然山水诗境界深幽,风格清淡,其意直追王右丞。故翁方纲说他“浥右丞余波”,刘熙载言其“衍王孟之绪”。但终究是经历国家崩裂,人民离乱,钱起虽然将山水神情刻画得入木三分,但王维诗中透出的从容镇定,佛道禅意,终究是不可企及。故清沈德潜《唐诗别裁》云:“仲文五言古仿佛右丞,而清秀弥甚,然右丞所以高出者,能冲和能浑厚也”,是为的论。
钱起的代表作除了前面提到的《省试湘灵鼓瑟》外,《暮春归故山草堂》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谷口春残黄鸟稀,辛夷花尽杏花飞。
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阴待我归。
春已去,鸟亦稀,花儿谢的谢,飞的飞,山中草堂,一片寂寥,而此时窗下的幽竹,却依然不改清阴,等待着主人归来。这不仅是一幅清幽秀丽的山居图,其中更寓含着对幽竹不随春而去,不与时沉浮的坚韧高贵品格的赞美和喜爱,读来耐人寻味。
他的另一首名诗《归雁》也写得韵味无穷:
潇湘何事等闲回,水碧沙明两岸苔。
二十五弦弹夜月,不胜清怨却飞来。
潇湘一带,水碧沙明,阳光食物充足,是大雁南去过冬的目的地,诗人不解为何大雁不在那里避寒,到来年春天北归,却要在严冬之际返回。原来那里有人弹出的琴音满含幽怨悲思之情,令大雁受到感染,心中愁苦,实在无法停留。诗人并不是去着力描绘琴音的清怨,而是通过大雁的北归,衬托出弹琴者的深切哀伤。
《谷口书斋寄杨补阙》虽是酬赠诗,其风格水准直可与王维诗相媲美:
泉壑带茅茨,云霞生薜帷。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
闲鹭栖常早,秋花落更迟。
家僮扫萝径,昨与故人期。
诗中用泉壑、茅茨、云霞、薜帷、闲鹭、秋花、萝径,新雨后的竹,夕阳下的山等清丽素雅的物象构置了一个安静恬淡的世外妙境,恐怕他的好友杨补阙读诗之后,会立即生起赴约之心。
钱起不仅自然山水诗写得好,筹赠送别诗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当时在仕宦场中,钱起和郎士元最善于写这类赠别诗,而且竟然写成了品牌,官员们京城饯别,没有得到他们两位写的赠别诗,都会被人瞧不起。《中兴间气集》云:“自丞相已下,更出作牧,二公无诗祖饯,时论鄙之。”其实,钱起的这类诗实际意义不大,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思想内容,但其清空萧散、淡雅流丽的意味,洗练精工、自然流畅的语言凭添了无尽风采,让时人为之倾倒。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诗的上半部分设想僧友来去时的情景,海阔路遥,令人心惊。下半部分赞他佛法精深,水月皆禅,并祝愿他万里归去,弘法故国。写景即美,写佛通禅,独树一帜。
作为“有盛唐遗响”,又启中唐新声者,钱起虽不能成为并肩盛唐顶流的伟大诗人,但却能表达时代的特征,形成自己的风格,为后世留下诸多经典名篇,亦不失为一代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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