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活着,就必然有死去。
古代帝王之死被称为“崩”,诸侯的死则称为“薨”,帝相及士大夫的死称为卒,士之死称为不禄,而平民百姓的死才被称为死。这些称呼反映了封建社会中,不同等级和地位的人对死亡的不同态度和称呼方式。其实,时至今日,不也如此吗?
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重于泰山者能有几何?轻于鸿毛者比比皆是。
昨天和父亲通电话,得知父亲去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这位享年六十二岁的亲戚,是我父亲的姑家表弟,他在我的印象中有很高的辨识度,贫穷、落寞、贪酒、嗜烟,一生不曾婚娶,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就是这样一位人见人嫌、毫无地位的人,却有着一颗温暖善良的心。
最早对他的记忆,来源于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他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来到我家。和我父母一阵寒暄后,只见他从脏兮兮的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布袋,接着从这个布袋里竟然取出了两张崭新的十元“大团结”,然后磕磕巴巴地对我和我哥说:“要去城里上学了……也……也不多,这是表叔……表叔的一点心意。”他的举动不仅让我哥俩惊慌失措,就连父母也是大为诧异。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年近三十还打着光棍的穷光蛋。(九十年代初,二十八九岁说不上媳妇,基本就是打光棍的命了。)
没有父母的允许,我们自然不会去接他给的钱,我父母知道他的生活状况,说啥也不要他的钱,于是和他推来推去。推让之间,只见他憋红了脸,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大哥,大嫂,你们是不是嫌弃我穷,嫌弃我的钱少,才不让孩子拿着吗?钱虽然不多,也是我的一份心呀!为了给两个孩子两张新票子,我跑了四五家代销点呢!”话说到这个份上,父母觉得再去推让,一定会伤了他的心,赶紧示意我哥俩接过来,并向他道谢。
印象中,他不仅仅给过我哥俩钱,他还给过其他亲戚家的孩子钱,甚至有些爱占小便宜的亲戚,还会主动让孩子们管他要钱。由于他没有太大的交际能力,那些年特别流行出去打工,他虽然也随波逐流,但有时能拿回钱来,有时一年到头除了混个吃喝,极有可能颗粒无收。有钱的时候,他就会和亲戚们走动;没有钱的时候,他就会躲在家里不愿出来。
随着年龄的增长,由于身体的原因,他很少出去务工了,只能在家中摆弄几亩薄田,有闲暇时间的时候,就帮着几个弟弟家干活,或者帮助亲戚家干活,不为别的,至少可以吃上一顿现成的饭菜。亲戚朋友,谁家有忙不完的活了,只要去招呼他,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当然,对于平日里看不起他的人,他也知道找个理由拒绝。
或许是小时候他曾给过我钱的缘故,亦或是我见识到了他的这颗温暖善良的心,只要见着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表叔。能看得出来,我叫他表叔的时候,他浑浊的眼睛里有光。
也曾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基本都是嫌弃他贫穷、邋遢,见上一面,再无下文。有一年,一个外地的婆娘,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不离不弃地跟着他过了八九个月。那是表叔一辈子中难得一见的高光时刻,不仅把地种得好,还早出晚归地打零工。那年年尾,那个外地婆娘把我表叔所有的积蓄席卷一空,不辞而别,逃之夭夭。从此,表叔再也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情,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春夏和秋冬。偶尔,有人当面问及那个婆娘,他却说:“我不恨她,有她在的那几个月,我每顿都能吃上热乎饭。”
表叔对他三个弟弟,那叫一个真心尽付,可是他三个弟妹对他那叫一个冷若冰霜。或许表叔更多是念及亲情,心里的苦从不与人说起。有时我父亲心疼他,会劝他几句,孤单一个人,也为自己留一点后手,他听后总是苦笑,却不言语。
父亲说,他能活到六十二岁,已经是一个奇迹,近几年疾病缠身,全靠一个撑字。父亲后期去看望他,他已经无法行走了,就连说话,也是竭尽全力。他死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隔天,小表叔给他送饭的时候,发现他已经离世多时了。
我弱弱地问父亲:“其他三个表叔会给他大办吗?”父亲干脆地说:“会的,会的,毕竟他们三个都有家庭,不大办,外面的人会笑话他们的。”
是呀,活着的时候,都可以对他不理不睬、漠不关心,死去了,为了怕人笑话,必要的流程还是要有的。中规中矩的灵棚,中规中矩的响器班子,中规中矩的宴席,中规中矩的哭丧,乃至于中规中矩的摔盆仪式(他没有儿子,他的侄子会为他尽这份责任)。他的遗像会摆在灵棚里,愿不愿意看到他的人,出于必要的礼节,也都会过来站上一站,送他一程。
可以想象,等一套无比熟稔的流程走完,把他的棺木放置于墓穴之中,侯在墓周围的精壮汉子们,一拥而上,齐番上阵,铁锹飞舞,不用片刻,一座新坟便会拔地而起。待送丧的队伍转身离开,他只能无声无息地长眠于此,沉默拥抱此后的万年虚空。
他死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