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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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赵时了

    阿辉六岁那年，妈妈跟他说自己出去买瓶酱油：“小辉不要乱跑，乖乖在家等妈妈回来。”

    这瓶酱油妈妈买了七年。

    这七年里，阿辉从六岁的小娃娃长成了一个瘦削但还算精壮的少年。

    许多认识阿辉的人惊讶于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孩竟然能安安稳稳地长到十几岁。他们理所当然的觉得他一定活得辛苦。

    人们总说，人活着要有念想，没有念想就会走向死亡。

    阿辉第一次听见这话时才八岁。他穿着脏兮兮衣服，头发上沾满各种残留的垃圾。他拿着街角阿婆给的馍馍，皱着眉头看电视上衣冠楚楚的男人说着这句高深的话。

    后来音像店老板的儿子牛牛带着一群孩子出来。看到衣衫褴褛的他。

    牛牛拿着木头剑抵在他肩上：“小乞丐，谁准你站在我家店门前？”

    阿辉并不接话，默默地绕开剑，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

    自小被娇惯的牛牛哪能收得了这种无视？何况此刻平时收拢来的小弟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于是他凭空冒出一股邪气，冲上前扑倒了阿辉。

    阿辉本就无意惹他们，倒在地上也不想反抗。小弟们在牛牛的怂恿下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弄着地上的阿辉，偶尔伸出脚踹他一下。

    看阿辉始终不做反应，牛牛闷气无处发泄。一眼瞅见他胸前护得死死的馍馍，伸手就夺了过来。

    “两个破馒头护得跟个宝贝似的。小乞丐，你不是不说话吗？那今儿这馒头你呀，也甭吃了！”

    牛牛撒手，一脚踩上去。白色的圆圆的馍馍登时变得稀烂，在黑色的水泥地上格外显眼。

    阿辉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挣扎着想起身把它们捡回来。但身边的几个孩子按住了他。

    牛牛看到阿辉的反应，知道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心里有些得意，抬脚准备把另一个也给踩碎。

    脚抬起还没放下，按着阿辉的一个孩子突然尖叫起来――阿辉张口咬上他的手腕，他捂着鲜血直流的手哭喊起来。

    其他孩子本就胆子不大，见状马上放了手。阿辉冲到馍馍面前。

      “你……你要干什么……”牛牛此时的声音里也带了哭腔。作恶时的得意全然不见，怂得瘫坐在地上。

      然而阿辉仿佛眼里只剩下地上破碎的馒头――他尽可能地捡了还算完整的部分。小心地用衣服捧着，从散开的孩子间走了出去。

    填饱肚子的小阿辉坐在床前，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他想起白天电视里的话，但他不知道什么是“活着”、什么是“念想”，毕竟他才六岁。他只要每天有个馍馍吃就够了。

    第二天，被咬伤孩子的家长就上门了。那孩子的爸爸看着自家宝贝胳膊上的绷带就觉得心痛又窝火。

    他指着阿辉骂：“没教养的东西。从小就这么恶毒，长大岂不是要杀人放火？！！”

    阿辉双眼看着一旁搂着那孩子的妇女，她双眼含泪，把受伤的孩子搂在胸前，不停地询问儿子“：宝贝，还痛吗？”

    男人让阿辉道歉，他紧闭嘴巴，僵直地站在原地。男人更生气，撸起袖子想“替你妈教育下你”。

    哪知孩子的胳膊不知为何疼痛加重，那妈妈瞬间就冲了上来，用力给了阿辉一耳光：“我儿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事情几乎到了崩坏的边缘。李阿婆终于气喘吁吁地感到，她豁出老脸替阿辉说了说好话，又答应自己赔医药费。这群人才散去。

    阿婆走后，阿辉做了个梦。梦里妈妈也像战士一样护着他，她对阿辉说她相信自己的儿子。阿辉伸手去抱她，那脸却突然变得恶狠狠，一边叫嚣着“不会放过你！”一边绝尘而去。

    第二天早上，阿辉发现袖口湿漉漉的。他突然很想很想妈妈。

    阿辉大概是那种不算聪明的孩子。即便身边的人开始对他指指点点，甚至有人不怀好意地跟他说：“可怜虫，你妈不要你啦！”他也只是抿起嘴角不说话，固执地认为，妈妈只是买酱油的途中迷了路。他初识世界的脑袋里，只有一种方式能证明自己――原地等候。

    阿辉妈妈走的突然，但小小的房子至少给阿辉提供了荫蔽。大概是地处贫民区，旁边又临着垃圾堆，这破旧的房子神奇的被世界遗忘了。

    阿辉靠着周围好心人隔三差五地接济，一个人奇迹般地活了四年。

    十岁那年，他在火车站捡瓶子，拾到了一个黑色的钱包。

    他打开钱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全是红色的钞票。阿辉傻了眼，不知道该拿这钱如何是好。

    他知道，这里随便的一张红色方块都能让他一个月都不用捡瓶子。但他只是要个馍馍，每天捡的破烂足够他换来填饱肚子的馍馍了。就算拿了这钱，他不再去用捡瓶子，那么他又能做什么呢？

    在阿辉愣神的时候，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满头大汗地跑来。

    他握着阿辉的手，用怪异的腔调不停地说着：“好人一生平安！谢谢你！”阿辉沉默地看着两人握着的手，想起橱窗里包装精美的黑白夹心饼干。

    失主是香港来考察项目的投资商，和当地的官员有不浅的交情。他的钱包里除了几万的现金，还有洽谈用的项目计划书以及各种证件。

    后来阿辉被当地媒体称作拾金不昧小英雄，各大报纸都想采访英雄背后的成长故事。

    记者们蜂拥而至，却发现他们的“小英雄”孤零零地坐在垃圾堆旁，手里捧着半个馍馍吃得正香。这个场景后来被拍成了照片，人们对小英雄的身世痛心疾首。

    福利院来了，想把他接去住。附近小学校长亲自登门，愿意免费收他入学。还有那位心怀感恩的失主，他向阿辉承诺，资助他上完大学。

    原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阿辉却一一回绝了。

    他没有想上学的念头，也并不想离开家，他只是想等妈妈回来。

    于是孤零零的房子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居委会主任来劝他，妇联代表来劝他，拐角馒头店的李阿婆也出面了，连失主都特地从香港打来电话。可阿辉始终不开口，只是不停地摇头。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说他的脑子坏掉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也不要，非要待在这么个破地方等死。

    阿辉听尽了各种安慰、劝诫、讽刺的话语。这些话并没有走进他的心里，所以他从未开口反驳。

    “我只要吃饱，然后好好地等妈妈回来。”阿辉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

    时间在人来人往中过得飞快。渐渐的，阿辉门前又恢复了冷清。

    居委会主任和妇联代表还有更多贫苦孩子要去“拯救”、李阿婆的馒头因为上了电视销量剧增忙都忙不过来、香港商人新投资的项目正在紧张的筹备，媒体更不会再去追没有热度的新闻……终于，阿辉不再被打扰了。

    日子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阿辉照旧每天捡破烂换馍馍回来吃。唯一令他开心的是，虽然李阿婆的馍馍涨了价，但因为阿辉带来了“媒体效应”，阿婆仍旧按原价卖给他馍馍。

    就这么重复的生活着，妈妈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看阿辉用黑黑的手捧着馍馍坐在店门前狼吞虎咽，李阿婆常常叹口气，心想若当初阿辉接受了社会的自助，是不是就会活得更像个孩子。

    阿辉懵懵懂懂地长到十三岁。捡垃圾捡累的时候，他坐在街边看着天上成群的大雁着了迷。

    早秋的天气有些凉，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总是把孩子们裹得严严实实的。看着一个男人把热气腾腾豆浆小心递给单车后座的女儿，阿辉会恍恍惚惚问自己：“妈妈还会回来吗？”

    秋意浓郁得突然。这场雨也来的突然。陈旧街道两旁，年岁已高的枫树偶尔回抖落几片深红的枫叶。叶子顺着雨水蜿蜒而去，偶尔重叠在一起，把混浊的水流染成了暗红色。

  李阿婆今日份的馒头早早卖完。只剩笼屉里的两个馍馍――那是照例留给阿辉的。

    阿婆坐在门前的小凳上，看着雨渐渐大了起来。阿辉的身影从拐角出现，慢悠悠地像在故意感受疾驰的雨滴，显得与这世界格格不入。

    阿婆心里有些生气，她起身冲着瘦削的少年喊到：“阿辉，还不快点跑过来呀！磨磨唧唧地要感冒的呀！”

    阿辉好像被李阿婆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愣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漫延的水珠，揉揉眼睛，快步朝街对面跑了过来。

    骤然响起的刹车声在雨夜显得尤为刺耳。和着阿婆声嘶力竭的惊叫，鲜血从阿辉身体涌出，和枫叶缠绵在一起跳着狂乱的舞。

    阿辉六岁，妈妈跟他说自己出去买瓶酱油。

    这瓶酱油她买了七年。

    阿辉十三岁，终于等到了外出买酱油的妈妈。

    不过是在他简陋的葬礼上。

    装扮精致的妇人哭得伤心欲绝，她跪在阿辉面前，用嘶哑的声音哭喊：“小辉，妈对不起你……妈妈来晚了，连你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李阿婆用手怕捂着眼睛转身走出了灵堂。

    阿辉走得突然，也走得无人在意。扫地大爷路过灵堂的时候向里瞥了一眼，若有所思的说：“哦，原来这不爱说话的孩子姓林啊。”

    阿辉像朵长在路边的杂草，生得卑微，去得无痕。微风一吹，只有稍纵即逝的一缕气味摇摇晃晃的四散了去。

    没有人知道，阿辉在出事的前一秒曾与妈妈擦肩而过――她为一个精致如洋娃娃搬的小女孩撑着伞，一边肩膀已经湿透了也没发现。

    哑巴阿辉死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他想起多年前电视上男人说的那句话。

    他真想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