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
这话从唐朝说起,到现在也有一千多年的时光了。这中间开了几树繁花,落了几轮夕阳,经历了多少场人世岁月,许只有那山间顽石记得。
虽不知当年杜牧之到杏花村喝了几坛子酒,也不知那满村杏花是如何一场美景,“清明时节雨纷纷”,确是落实了。尤其在这江南之地,仲春之季。年来二月有余,雨多晴少。常常连绵一两个礼拜的阴雨天气,才得一两个艳阳日。晴天便格外感人、动人。“须晴日”,便瘾君子似的沉溺于阳光之中,凳子从东边搬到西边,太阳从上午晒到傍晚。在阳光之下,可什么也不做,也什么都可做,万事万物都温热了起来,再硬的心肠也柔软温和。除了晒自己,还要兼晒被子衣物等。凡一切可晒之物,皆曝晒之。这是出于实际上的需要,也带点“与民同乐”的意思。若是亲朋故旧约了同去晒太阳,便是最宜人的约会,是上赶着要去的,绝不推脱苦辞。如此亲朋,便称作“日晒之交”。若是看见公园石凳上坐着一动不动,满脸餍足的,莫要奇怪,许是阳光正化进了他的美梦。这阳光的好,言语说不尽,须诸君晒了方知。
我之晒太阳,是曾晒出过“名堂”的。去年疫情期间,难得人闲日晴,便连晒了几日。脸上渐渐生出点点黑斑,才知道原来太阳这东西虽好,竟不能多晒。于是谨遵医嘱在室内关了一段时间,到今年这样好天气,却哪里还顾得上。取个“人生苦短,及时行乐”的意思罢了。
原本要说清明的雨,因更爱晴,便多说了这几句。己之所欲,总忍不住推及于人。
还是说说江南的水吧。“春雨惊春清谷天”,看这里头多少水。立春之后便是小雨,又是惊蛰雷雨,清明并带着“水”做部首,接着还有谷雨,春末夏初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雨多了,外头路面积水,出行不便自不必说,常常一个水坑溅起丈高水花,夹泥带沙的点点水珠子便直往人身上窜。素色衣服以此很是不受欢迎,只日日屈居在柜子里头变潮发霉,忍辱负重,待晴日再展风姿。
家里室内呢?自然好不上多少。空气湿润,墙角霉菌疯长,织物潮湿不堪,地板常常还潮。一切都是湿的,即使看不到水,也能感觉到水分子的无处不在。若说最难以忍受的,是长久晒不干的衣服。衣服是不敢多洗的,阳台上早就挤满了,还往哪里挂去呢?有那看似干了的,也都带着浓浓的水臭味,教人不敢往身上穿。烘干机便成了这时节的常伴好物。厨房的地砖若是瓷砖,恐怕吃个饭都要移上一段距离去,全靠着一家人齐心协力地平衡着。小时候,我和父亲常常以此相互竞赛,苦中作乐。
河里的水,每见一次便觉得涨了一些,却永远不会漫出来。大约是地下排水的功劳。倒是水里的鱼,这便算是天赐的好时候,尽力地嬉戏繁殖,进食长大,不知在为哪一个伪装的鱼钩作嫁衣裳。
鱼是幸运的,若是比起花来。虽是接连不断的雨,并不妨碍气温升高,尤其是晴日的那几个大艳阳天。桃杏李花,便往往为这几个偶然出现的晴日所骗,欣欣然绽放了树树繁花,灿灿然展开了点点绿意。红绿衬暖阳,本是最好的配合,偏又是个假象。风雨骤来,落英缤纷,满地红粉残妆,枝干萧然。春意骤来骤去,兀的不气煞人。迎春不及,转眼送春归去。
江南多雨,江南人的骨子里也多少浸着些水性。那是绵绵不尽的愁情,是弱柳扶风的气骨,也是敏感细腻的心思。如林妹妹,实打实一个江南女子,怪道宝玉要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见雨生愁,大约是人的本性。雨水似夹杂着一些化学成分,使人不觉愁生。而况雨日多闲,闲而多思,思如乱麻,彻底乱了,便是愁;梳理开了,便是敏锐的觉,细腻的察。便有正经事做,也是筋骨懒怠。身上的力气都被雨水湿透软化了般,只愿凭栏听雨,煮茶观影。
如晴雨各有特质,江南人的水性,也不过是一种特性,在不同的身体里,不同的时间和环境里,展现的样子并不全然一样。扬州的林妹妹是一个样,绍兴的周树人又是一个样。到底不过一个普遍附着于人的气质,环境既方方面面造就着人,人的本性也多多少少存着差异,所以于此一节,深究细思,便不免失之牵强附会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盼着雨季早点过去,又怕暑气紧随而来。嘴上说着些爱晴厌雨的话,心里头也未必不自珍敝帚。到底没了雨,算什么江南人呢?毕竟人生长在土地上,土地长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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