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婚(中)

作者: 明月照不照沟渠 | 来源:发表于2019-03-10 12:56 被阅读781次
    逃婚(中)

    01

    上车后不久我就迷糊过去了。

    走了一夜的路,又冷又怕,又急又累,我其实早就支撑不住了。

    刚上路的时候我又冷又怕。冷不必解释,怕的原因就多了:

    我怕家人发现了追赶过来,一旦被父亲发现了,叫了全村的人点了火把搜寻,很容易被捉回去。

    我怕在山里遇上什么野兽,把我啃了咬了。虽然很久没听说山里有什么狼啊虎伤人的事了,但凡事就怕个万一。说不定因为饥饿寒冷这些东西从哪里跑出来找食物,我就正好成了它们的美餐了。就算没有这些伤人的大家伙,在这样的冬夜突然跑出一只温驯的兔子也够吓人的。

    我更怕在山里遇上什么歹人。听大人们说过,几年前小李村一个小媳妇因为在婆家受了气半夜跑回娘家,结果在半道上被人糟践了。小媳妇失魂落魄回到娘家向母亲诉说她的遭遇,娘家人让她不许声张好好回去过日子。小媳妇自觉无脸见人最后竟跳了崖。

    即使不被家人发现,也没有遇到什么野兽和歹人,这样黑咕隆咚的夜里靠着几点残星的光走路,我也随时有可怜滚下山去摔死或者摔残。

    不管哪一种结局我都承受不起。既然要逃,就要逃成功,不仅要逃成功还要活出点出息,否则还不如回家睡在暖和的被窝里等着去当人家的新娘,何况听说那还是个不错的人家。这么想着我竟不怎么冷也没那么怕了。凭着以前去过几次镇上的印象我摸索着翻山越岭。

    尽管我不断告诉自己:逃,逃出去就会有和姐姐们不一样的人生,就会有美好的前程;但是我还是时时感觉到后背凉凉的,总觉得有个人在我背后喘气,对着我的头发根和后脖颈哈气,又觉得前面不断有黑影向我扑过来。

    我撞在树上了,我磕在石头上了,我被野藤绊住脚了,猫头鹰在我头顶的高树上发出凄厉的叫声……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的,也不知走了多久,等我摸上公路的时候我哭了。是喜悦,也是悲伤。可是我没空感叹,沿着公路我一路狂奔,我怕赶不上汽车,那样我的千辛万苦就白费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走不动了。腿像灌满了铅一样,挪一步都十分吃力,巨大的困意和无力感包裹着我,我拖着双脚踉踉跄跄一点一点往前挪。一个骑自行车进城扫马路的大婶路过我身边,我央求她载我一程,她答应了,并且一直把我带到城里她工作的路段。

    02

    汗湿了无数次的衣服冷冰冰贴在身上,我努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头也开始剧烈地疼起来。我知道我是着凉了感冒了。

    中午汽车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巧珍姐过来喊我下车吃东西。我这才记起我还是昨晚吃过东西的了。巧珍姐在路边摊上买了两碗面条四个包子,我要给她钱她没肯要。她说到了上海要用钱的地方多呢,她说她也帮不了我什么,就请我吃顿饭,值不了几个钱。我没有再拒绝,呼啦啦吃完了面,面汤也喝得一口不剩。巧珍姐又给我要了一碗面汤,就着面汤我又吃了两个包子,这才有了点力气。

    回到车上尽管还很困,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上海,繁华热闹高贵典雅神秘莫测的上海,那个世人心目中的天堂,她会接纳并善待我吗?

    上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那个素来被称作冒险家的乐园的上海,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

    到了上海,最要紧的是找一份工作。我不怕吃苦,洗碗择菜,打扫卫生,洗洗补补,这些我都会。最好是能找份在工厂上班的工作,纺织厂、服装厂最好。

    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穿行在繁华喧嚣的大都市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沿着早晨第一缕阳光走进工厂的大门,在一群姐妹叽叽喳喳的笑闹声中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开始一天的工作。光想想就美呆了。

    车子一直晃晃悠悠,我的头始终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模模糊糊中听得有人说到上海了。我努力睁开眼睛,窗外华灯璀璨,街道五彩斑斓,道路两边高楼林立,夜幕下的大上海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高贵与奢华。

    我们在上海客运南站下了车。脚一落地我马上意识到一个现实难题,我今晚住哪儿?厚着脸皮跟巧珍姐回家吗?不妥吧。可是在大上海我举目无亲投靠无门,不跟着她我又能去哪儿?我怯怯地说:姐姐,你知道哪里有便宜的小旅社带我去吧?

    巧珍姐看了一下手表说:十点了。今天就跟我回去凑合一夜,明天再说吧。

    03

    跟着巧珍姐转了几次公交车又步行了十多分钟最后来到一条巷子口。进了巷子不久,我跟着巧珍姐从一个狭窄的楼梯上楼,在一扇门前停下来。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男人。这是一间很小很逼仄的房间。室内灯光昏暗,两张床,一张双人床、一张单人床,加上柜子桌凳,挤得满满当当,塞不进人转不过身。小床上的人已经睡了,男人开门后上了大床倚靠在床背上看电视。

    巧珍姐简单介绍了我。她说我是她的小老乡,来上海找工作,今天晚了借住一宿,明天她帮我去找住处。男人朝我笑笑继续看他的电视。

    我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电视。在乡下在村里,我常常去支书家里看电视,那是个十四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像个小窗户似的。差不多全村的小孩都挤去看。因为家务事多,我去的时候早已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了。从那个小小的窗口里,我知道了北京、上海等很多地方。北京是神圣的,上海滩是神秘的。

    放下行李,巧珍姐领着我下楼,来到一个灶披间,在一台煤炉前忙活起来。四五台煤炉,四五个切菜用的小台子,五个小橱柜,也是挨挨挤挤满满当当。忙活了半天巧珍姐下了两碗面条,每碗里都有一个鸡蛋。她说平时做好饭会端到楼上吃,这会儿没法摆桌子就在灶间将就着吃吧。吃完了就跟她婆婆一起睡。

    我都早就饿极了。我们站在灶间倚着切菜的台案呼呼啦啦吃完了面。再次上楼,巧珍姐把几张方凳并在小床前垫上褥子,从大床上抽出一条被子让我凑合着睡一晚。小床上的人已经醒了,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太太。巧珍姐怀着歉意跟老太太又简单介绍了一下我的情况,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说声睡吧,便翻转身继续睡了。

    然而困极了的我此刻却怎么也睡不着,因为床太小了,半截身子睡在方凳上的我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弄出响声惊扰了老太太和巧珍姐的男人。我为自己给别人带来麻烦感到深深的不安,更为自己不可知的未来感到忧虑和迷茫,明天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早晨,我既期待又害怕。

    忽然怀念起我和妹妹住的那间小屋了。那个跟巧珍姐的家差不多大的小屋就放了我和妹妹睡的一张床,一个破橱柜,还有很多杂物。乡下别的没有就是空阔。

    家里乱翻天了吧。父兄们是什么时候发现我不见了的?一定四处寻找了吧!在山里?到镇上还有县城?母亲肯定哭了。父亲肯定跳着脚骂了。哥哥们一个个又是什么态度呢?我坏了他们的好事他们嘴上不说心里也该是骂我的。在我的婚事刚有了点眉目的时候,母亲就已经托人四处说合,为着她的儿子们忙开了。只是怕我心里难受才没有那么张扬,现在都泡了汤了。明天面条男那边吹吹打打来迎亲,听说新娘不见了那一干人会是什么表情呢?光那一顿闹腾就该要了父亲母亲的命了,是我把他们推到了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从这一点来讲我肯定是不孝的。要回彩礼是肯定的,可是已经花了的怎么办?万一人家只要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呢?我不愿往下想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才睡着的,感觉才眯了一会儿老太太就醒了。大概是老年人觉少吧,或者是因为我这个闯入者让她感到了麻烦?可是这会儿我的眼睛却完全睁不开了。

    04

    是巧珍姐把我叫醒的,她说她还有一天假先带我出去找住处。我除了感激地说对不起,其它不知道该说什么。在上海呆了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把我一向用来表达感激的“对不起”改成了“谢谢”,才懂得“对不起”是专表歉意的。

    我一起身,那张小床就被吊了起来,挂在了墙上。空出来的地方摆上了一张可折叠的桌子,房间似乎大了一点。巧珍姐提着马桶从楼梯上下去了。我跟出来在狭窄的楼道上遇到了一个提马桶的女人和一个端痰盂的男人。女人平静安详男人泰然自若。男人倒痰盂在我们农村是绝没有的。

    弄堂口飘来一股子臊臭味,弄堂两边的墙根下已经斜斜地支着不少马桶。巧珍姐也找了个空档把马桶斜支在墙根下。有人在升炉子,有人在刷牙,不知谁家的破窗台上摆着一盆万年青。这种东西在乡下人家是长在屋后墙根下的,从没见过谁把它放在窗台上。头顶上横七竖八地拉着电线,有的是晾衣绳。还有长长的竹竿从窗口伸出来,上面已经挂上了衣服,有的还滴着水滴。举头四望,天空变成了狭长的一块,灰灰白白。

    回到楼上,巧珍姐的男人正准备去上班,他跨出门的那一瞬我看到了他的异样。他的一条腿是跛的,毫无疑问,那走里的姿势像极了我的大哥。巧珍姐看到我愣神,似有尴尬之色,她招呼我吃早餐。早餐是米粥和油条,这在我们乡下是极难吃到的。吃饭的当儿,巧珍的婆婆说,你赶快带小姑娘去找住处,我们的亭子间实在挤不下。巧珍姐连连点头。

    巧珍姐带我上了公车,下车转了几转,来到一条巷子里。这是一条比巧珍家的巷子更窄的小巷,巷子里拥挤不堪。破旧的水泥洗手池,不知是哪家伸出的灶披间,随地摆放的煤炉子:家中的厨房基本都移到了室外的公共空间里。往上的狭小空间里,杂乱无章的电线、横七竖八的晾衣杆、五颜六色的衣服床单毛巾,特别惹眼的还有女人的花裤子。走着走着巷子里竟黑洞洞的了,原来是有人横跨在巷子上建起了空中楼阁。

    后来我才知道上海人叫巷子为弄堂,才知道绝大多数的上海市民都住在这样的弄堂里。才知道石库门,才知道亭子间,才知道精明的上海人“螺丝壳里做道场”的意思。也才听说“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的话,那么巧珍姐是住过亭子间又该怎么讲呢?

    空气里混杂了各种气息,有人家屋里飘出的饭菜的香味,也有无法言说的臊臭味。但奇怪的这丝毫没有影响我对上海的崇拜和对上海人的羡慕。我们找了好几家小旅社,最后巧珍姐把我带到了一个叫“三兴旅社”的小旅店。一间房里有四五张床,住宿费每天2元,供应热水。押金5元,退房时退押金。

    巧珍姐叮嘱我有困难就找她,她说工作的事她也会帮我看着。她让我先到附近弄堂里的小吃店看看,她说找个服务员的事做应该不很难。

    巧珍姐回去了。我坐在小旅馆房间的床上,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口。从此以后我就如同一片树叶在浩瀚的大海上漂泊,我会被飘向哪里,会不会随时沉没?

    然而,马上我就认清了现实。我没有时间没有心情也没有资格去伤感,我必须考虑我的生计问题了。

    逃婚(中)

    05

    下午我就出去找工作了。从小旅馆出来我慢慢往前踱,不放过一家小吃店小餐馆。我可以在小吃店里打杂:择菜洗碗打扫卫生都行,和面蒸馒头包饺子我也在行,不会也没关系只要老板肯教我很快都能学会。这是我比妹妹和村子里同龄孩子强的地方。天生胆大不怕事也是我的性格,在村里比我大的孩子都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特别是去很远的地方看电影这事,他们没几个敢的。

    可是一连几天下来都没有一家小吃店肯用我,对我的毛遂自荐他们根本不屑一顾。有的是嫌我没有文化,有的是嫌我土里土气讲土话,还有的直接把我挡在门外让我到凉快的地方呆着。哎,这大冷的天哪哪都凉快啊!

    终于在我快要完全泄气的时候,有一家餐馆答应我试用看看。那是一对上海夫妻开的餐馆,餐馆不大,也就五六张小方桌,早上卖面条,中午晚上卖饭菜。试用期一周不发工资,管吃不管住,试用合格,每月工资50元。虽说住的问题是个大麻烦但好歹我有工作了。50元啊,那是我老家一个正经劳动力半年的收入啊,看来上海我是来对了。

    工作很快就上了手,早晨老板娘下面条我负责端给客人,同时收拾桌子和洗碗。然后是择菜洗菜切菜,中午我依然负责给客人端饭送菜并收拾桌子和洗碗,晚上和中午一样。我干得很顺利,看起来老板夫妇也颇满意,就在我感觉胜利在望的时候,我被老板告知明天不要来了。

    那是试用期的第五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板娘在青菜豆腐汤里吃到了螺丝壳,于是她脸一沉对我说:要是客人在吃饭的时候从菜汤里吃出螺丝壳,你说会怎样?

    我想都没想说:肯定要说点废话,然后不肯给钱,我们可能还要送个小菜安抚一下。

    老板娘说:很好,道理你都懂,为什么择菜洗菜的时候不弄干净呢?

    天啦,原来她在这里等着我呢。只听老板娘用上海话跟老板嘀咕着什么,我猜她在说我。可是老板并没有对我说什么,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晚上,收拾完了一切我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板说话了:明天你不要来了。我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我最终什么话都没说。我的第一份工作就这样结束了。

    与此同时我的口袋也迅速瘪下去。我很有点怨恨这个上海小老板的狡诈。或许他们夫妻从一开始就仅仅是想找个免费的帮工,刚好被我撞上了。不是我也可能是别一个外地打工妹。我不再在弄堂里转悠,坐公交车去往偏僻一点的郊区碰运气。

    我终于在近郊一家东北人开的小餐馆找到了事做。老板夫妻都是爽气的东北人,餐馆就叫东北餐馆。他们要找一个会做面食的人,工作时间长,工资也不高。我是在一根电线杆上看到的招聘小广告。工作时间是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九点,管吃管住,每月工资40元。试用一周,试用期没有工资只管吃住。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了。

    我回到三兴旅社退了房,要回了押金,抱着我的包袱去了东北餐馆。

    宿舍距离餐馆50米左右,是餐馆库房旁的一小间房。我和一个叫阿月的姑娘一起住。阿月是餐馆原先的服务员,择、洗、切、配、烧,样样都干。餐馆原先不做早点的。

    晚上,躺在宿舍床上我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在我就要山穷水尽的时候突然又有了转机,命运有时就是这样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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