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友人留给我一幅画

作者: 雲東 | 来源:发表于2024-10-16 03:30 被阅读0次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转眼,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三十年前,我在Z市开了一家画廊:宽敞的房间、油亮的木地板、洁白的墙壁。老实说,我不懂绘画,我只是个生意人。但我喜欢欣赏它们,尤其是风景画。我有时会在画中的池塘边小憩,让温润的水气抚揉心肺,酣然之间忘了自己是在画里还是画外。

每一幅画都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窗口。我在看画时,总觉得在画面之外,还有许多生命,还有广阔的世界。当我凝视一幅画时,也许,另一个世界的生命也在凝视着我。我们或许永远不能直接见面,但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

这让我舍不得卖掉手上的画。还好,很少有人来买。我的画并不贵,因为作者都不大出名,而且都还活着。艺术品市场喜欢死人,如果死得离奇而久远,最好不过。

三十年前,我在Z市开画廊,生意惨淡,极少有人光顾。而光顾的人中,至少有一半是路过借用厕所的。另一半则是假装欣赏画作,随口问问价格,路过厕所时顺便使用一下。之后,他们会目不斜视地匆匆走向门口,再也不会瞟一眼我的画。

这当中也有例外。借用厕所的人多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懂画的。我记得,他是第一个在出门之前,又回过头看了几眼的人。他的面容苍白而疲倦,额头上的皱纹如同坚硬的大理石雕刻,从未舒展过。他大概五十出头,胡子刮得很干净,衣服却皱巴巴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显得局促不安。

临出门,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再瞥了一眼画,这才离开。他眼袋上的青紫色仿佛留在了画廊的白墙上。我知道,他会再来。这让我有点担心。

再次见到他已经是三个月后了。我知道他不是来借厕所的。这一次,他看了很久,细细端详,却没问价格,什么也没说。

他站在画前的样子,让我看到了自己。显然,他也在画中小憩,放下紧绷的肩膀,在长草之间,让清凉的池水润泽他深陷的眼窝。

两周之后他又来了。这次他终于开口,不是问价格,而是聊天气。我猜他是为了避免尴尬。很多人相信,说些无意义的话比沉默更让人放松。我对此不大适应,更喜欢沉默,我猜他也是。所以,我们后来很少说话。

三十年前,我在Z市开画廊。一个叫辛海的男人,是唯一的回头客。虽然他还未下过单,而我也知道,他不会买。从有限的交流中,我发现他是个大行家,远比我更懂画。

有好几次,他的眼神一闪而过,没能遮住心中的疑问:这个人为什么会在市中心开画廊,卖这些没名气的作品?

还好他没问,因为我也没有答案。我有时会做些没有目的的蠢事,这让我感到放松。

阿海一共来过十次,最后一次是在早上七点,画廊还没有开门。他如风般闯进来,面色猩红,仿佛要渗出血来。见到我时,他已经难以站立,跪坐在地上,用游丝般的喘息说了最后几句话。他说自己是个小偷,出活儿时中了毒。他没什么朋友,只好拜托我照顾他女儿。

阿海的眼神涣散,对着一面墙,自言自语似地说完话便死了。从死状来看,应该是中了青镧一类的矿物毒药,并不复杂。有那么一刹那,我想过是否应该救他。但这事太过可疑,我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有人在给我出题。

目的何在呢?这是一道看似简单却很奇怪的题。我没有出手,因为看不懂题。

阿海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他是个盗贼,水平颇为不错。他走路会有意地跺脚踩出声音,否则他能走得比蜘蛛还要轻。

他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应该是用高原短角羚绒织成的,比我所有的画加在一起还要贵。它能让他走过任何地方而不留下气息,连猎犬的鼻子也找不到踪迹。

他来我的画廊,是否只是借画中的风景小憩?我恐怕永远不知道答案了。但我知道,他相互紧握的双手,修长而有力。

三十年前,我在Z市开画廊。一个人死在了我的大厅里。他从未提过他还有个女儿。事实上,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早该查一下他的,但那时的我是个画商,不该多管闲事。

我敢肯定“辛海”只是个假名,专用于我的画廊。他的衣兜里除了一个开锁工具,没有什么可以识别身份的东西。他背上有个黑色的皮质画筒,里面有一幅池塘中的睡莲。画家没有签名,我认不出是哪位大师的作品,但那笔触温润恬静,值得用命去偷。

事已至此,我无法继续留在Z市。不管阿海是谁,我都不想卷入这事。我有我的规矩,我是个普通的画商,仅此而已。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想,我应该把他的画送到他女儿那里。

一般来说,找个人并不难。有脸,有血,有职业。我认识不少专家能查清阿海的真名和背景。酒馆老板“老猎头”最擅长找人,价格还很合理。我把那幅睡莲交给他,还有我转让画廊的钱,转交给阿海的女儿,就算是“照顾”了吧。

差不多过了十年,我几乎把这事忘了。老猎头却找上门来,退回了画和佣金。不管我换成什么身份,住在哪里,老猎头总有办法找到我。可是,他告诉我,没找到阿海的女儿。

萨辛海是他的真名,是专偷高端艺术品的雅盗,很少出手,但从不失手。此人未婚,也没有女友。即便他真有个女儿,也一定没有血缘关系。

老猎头临走时留下了一张字条,写着两百多个名字,是尚未核实的潜在对象。名单上的人,要么死后没有留下尸体,要么根本不曾存在。

在无尽的深渊中找一颗掉落的石子,不是不可能,但太浪费时间。“我太老了,已经没那么多时间。”他这样解释道。

连他都无能为力,我也只好作罢。这个阿海于我几乎是个陌生人。对于他的嘱托,我没什么理由要全力以赴。况且,我想,我已经尽力了。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我已记不清当年的画廊是什么样子,可我还记得阿海。我把他的画挂在办公室的墙上。这幅日落下的睡莲,温暖沉静,却让我无法放松。我能感到画面之外,池塘的另一边,阿海还坐在那里,顶着无法舒展的皱纹,等着他女儿的消息。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管这件事?不管我是画廊老板,还是职业杀手,这事都应该和我没关系。可我,还是决定再找找看。

我猜,也许我是个完美主义者,有某种强迫症,不能接受无法完成的任务,哪怕——是个无聊的事。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一转眼,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我不擅长找人,但擅长杀人。我杀人不收钱,而是提条件。所以,很多人愿意帮我找人。为了找阿海的女儿,一个本来不会死的人,死在了我的刀下。如此,我终于知道了她叫菲利亚。至少,那是她最后使用的名字。

萨辛海的养女菲利亚不是职业盗贼,只会小偷小摸,嗜赌,没有固定住所。有可靠消息称她逃入了攫猎场,之后就再无音讯。攫猎场不大,女人很少,我却没能找到她。

这并不让人意外,攫猎场里每天都会死很多人,被野狗啃得连骨头都不剩。弱小的人躲入这里,就如同小动物为了躲避天敌而慌不择路地跳下悬崖。那短暂的安全只是幻觉,最终会在崖底摔得粉碎。

抱歉了,阿海。谁让你什么信息也没留下呢。我尽力了,至少……找到了你女儿死在哪里。

这件事本来已经了结。直到九年后,行会中的一个新人坏了规矩,杀了雇主。这个新人小姑娘有点特别,她在攫猎场长大,叫斯芬娜。她死前,我有些事想问。

在她藏身的岩洞里,我的猜测得到了印证。斯芬娜是菲利亚的女儿,然而,正是她杀死了自己的母亲。

猎场中的逻辑并不是简单的丛林法则。人很复杂,强弱关系并不局限于个体,而且会不断变化。母女二人,是彼此的筹码,必要的时候,是可以牺牲的代价。

我面前,这个眼神清澈而凶狠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如果阿海在这里,他也不一定能回答。

按规矩,我应该杀了斯芬娜。应该做的事,我没有全都做到,不光这一件。

至少,见过斯芬娜之后,我便可以在阿海的池塘边休息了。他问我,为什么要帮他。

“也许是因为……”

我看着那一片温暖的睡莲,找到了这么一句话:

“我也没什么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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